话说景帝下诏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其时梁王刘武适在京师,见此情形心中大喜。
刘武是汉景帝的同母弟弟,窦太后很宠爱他,再加上皇位已经让刘启继承,所以窦太后总想补偿刘武,允许他有推举梁国国相和二千石级官员人选的权力。再加上有拱卫京师、平定叛乱的功劳,所受宠爱更是无人能比。
刘武借着太后宠爱移封梁国,据有四十余城,多是膏腴之地,国都睢阳。刘武嫌城郭太小,下令另行建筑,加大至七十里,又辟东苑,方三百余里。睢阳城东本有平台,乃是离宫,梁王不时到彼游玩,因其距离稍远往来不便,于是建筑复道跨空而过,由宫中直达平台,计长三十余里。府库存积金钱不下数百千万,珠玉珍宝比天子内府还多。梁王广招四方宾客礼待游士,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吴人枚乘、严忌,蜀人司马相如等都闻风而来。公孙诡尤得宠幸,初见之日梁王即赐以千金,官至中尉,号为公孙将军。邹阳、枚乘先事吴王刘濞,因见刘濞谋反,二人上书谏阻,刘濞不听,于是游梁,与严忌、司马相如并以文学著名,常陪梁王游宴作为辞赋,所以梁园宾客一时称盛。
梁王享此富贵,也算穷奢极欲,偏他心中还不满足,更要谋得储位,以便将来嗣立为帝,方才称心满意。他起此念头并非无因,一是得了太后之助,二则景帝之前未立太子,也曾当面许他,又有羊胜、公孙诡百端迎合,替他种种算计,梁王大喜,愈加优待二人。
适值七国造反,梁王用韩安国、张羽为将拒敌吴楚,及周亚夫破灭吴楚,梁兵前后擒杀敌人几与汉兵相等,景帝念梁王立有大功,乃赐以天子旌旗。梁王自恃其功,又受特别赏赐,心中愈加骄傲,于是出入排起銮驾,所有礼节竟与天子无异。事为景帝闻知,心中甚是不悦,恐伤太后之意不便责备。太后也知景帝意思,于是假作发怒,每遇梁使到来不许进见,并将梁王种种不法之处严加诘责,景帝便趁此时立了太子刘荣。梁王听说景帝已立太子甚是懊丧,又见太后也来责备愈加忧惧,便遣韩安国为使入京代为剖明。
韩安国奉命到了长安,先往见长公主,哭诉道:“梁王为子尽孝,为臣尽忠,何以太后并不加察?前日七国并反关东摇动,梁王心念太后皇帝在京,惟恐梁地有失,亲自跪送臣等领兵抗拒吴楚。吴楚破灭皆梁国之力。今太后因琐细礼节责备梁王,梁王平日见惯父兄皆为皇帝,故出入皆称警跸,所有车旗又皆皇帝所赐,梁王不过借此夸示诸侯,使天下皆知自己为太后皇帝所爱耳。现在梁使一到便加诘责,梁王心中恐惧,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以梁王如此忠孝,太后不加体恤?所有此中情节,非公主不能代达,故臣特来奉恳。”长公主依言转达太后,太后诘责梁使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的,今闻安国之言不由大喜,便向景帝说知。景帝也就释然,反免冠对太后谢道:“自己兄弟不能教导,致累太后忧虑。”遂命梁使入见厚加赏赐。
及栗太子被废,梁王预得风闻,先期入朝静观内变,果然不多日储君易位。梁王进谒窦太后婉言干请,意欲太后替他主张,订一份兄终弟及的新约,太后爱怜少子自然乐从,遂召入景帝再开家宴。酒过数巡,太后顾着景帝说道:“吾闻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其义一也,后日当以梁王为托。”景帝闻言不甚理解,以为太后说她死后要将梁王托付与他,慌忙下跪道:“谨遵慈命!”太后甚喜,即命景帝起来继续欢宴。梁王在旁听说也就暗自欢喜。直到三人共醉方才罢席而散。景帝酒醒后自思太后所言寓有深意,莫非因我废去太子,想将梁王接替不成。于是召入诸大臣与他们密议。太常袁盎答道:“太后之意欲立梁王为皇太子,但臣以为决不可行!”景帝复问不可行的理由,袁盎复答道:“昔日宋宣公死,不立其子殇公,而立其弟穆公,穆公死时归位殇公,穆公之子庄公与殇公争国杀死殇公,后来五世争国祸乱不绝。故春秋要义传子不传弟,免得乱统。”说到此处群臣齐声赞成。景帝点头称是,遂将袁盎所说转白太后。太后虽然不悦,但也无词可驳,只得罢议。梁王刘武不得逞谋很是懊恼,复上书景帝乞赐容车之地,由梁国直至长乐宫,自使梁国人民筑成甬道,以便不时朝见太后。这事又是一大奇议,自古罕闻。景帝将原书颁示群臣,袁盎又是反对力为驳斥,景帝依仪辞绝梁王。梁王听说又是袁盎从中作梗,心中十分痛恨。
却说袁盎家居安陵,后来因病免官,安陵当地富豪因袁盎是个贵人,如今告老回乡争来结纳。袁盎虽然做过大官,可是不摆架子,对乡里之人无论贵贱贫富都平等看待,一味与众随和。
袁盎虽然家居,甚得景帝宠信,每遇朝廷有事,景帝常召袁盎到来会议,或不时遣使就其家中问之,往往依议而行。梁王两次计谋皆为袁盎等人直言破坏,以此怨入骨髓,一日对羊胜、公孙诡等人说道:“寡人谋事,三番两次不成,皆由贼臣袁盎等从中作梗,离间我母子兄弟之亲,每次念及令人切齿,寡人欲设法除此贼臣,稍泄胸中之气,不知君等有何妙计?”羊胜、公孙诡齐声答道:“大王欲除此贼并非难事,只须破费重金购买刺客,乘其不备将他刺死,不过一夫之力。此等无头命案,神不知,鬼不觉,即使皋陶复生,也查不出下手及主使之人,大王若有意报仇,此法最妙。”梁王听了称善,又说道:“既然如此,就烦君等替寡人行事,但须千万秘密,不得露出破绽。”二人奉命出外,暗地搜寻刺客数十人,许以重赏,命其分头前往长安行刺袁盎及当日与议诸人。刺客依言,分作数起前往长安而去。
第一人行至关中,沿途向人问起袁盎,无不道他好处,刺客听了心中暗想,原来袁盎是个好人,我岂能下此毒手?不如卖个人情给他。打算既定,遂一直来见袁盎说道:“吾受梁王之命前来刺君,闻君是个好人,心中不忍,但后来刺客尚有十余人,未必都与我同样想法,故此面告,君须早为防备。”说罢扬长而去。袁盎闻言吃了一惊,从此心中闷闷不乐,不知如何是好。听说当地有个卜者棓生,能知未来之事,遂前往棓生家中问卜。不知棓生怎么说的,袁盎回来时路经安陵郭门外,适遇梁国刺客在此守候,望见袁盎后便上前问道:“来者是否袁将军?”袁盎直答道:“我即袁将军,君来见访莫非有事?”话音未落,来人一剑迎面刺来,袁盎不及提防倒地而死。其人恐被路人遇见,匆促之间不及将剑收回,立即拔足飞奔而去。袁盎死时其剑还着身上。
袁盎死后不过数日,与袁盎一同建议的十八人也都遇刺,行刺的人均被逃脱。有司连忙奏闻景帝。景帝不待详查便跟左右说:“这个一定是梁王所为,朕忆被害诸人统是前次与议诸人,不肯赞成梁王,所以梁王挟恨遣人刺死;否则袁盎与人有仇,杀死袁盎便足了事,何故牵连多人呢!”说着即令有司严捕刺客,好几日不得拿获。
有司见此案寻不出一点头绪,景帝又几次催促,急得坐立不安寝食皆废。忽念行凶证据只有袁盎身上被刺之剑,如今既无别法,就把此剑检查一番,或可发现踪迹。想罢便命将剑取至,详细把玩,见此剑既无文字表记,形式又与普通人所用无异,并无特别不同之处,不觉失望,于是将剑放在案头,看了又想,想了又看,忽见剑柄陈旧,剑锋却白如霜雪,并无一点锈涩,由此断定此剑久经佩带必非新铸。既然是个旧物,必是刺客杀人之前重行磨洗。若说刺客自己磨洗,他未必学有这种技艺,而经工匠之手,他必定要将物主姓名住址记下,以免错乱,所以只须寻得经手工匠,此案便有眉目,故命从吏出查。
当日从吏持剑出到长安市上,遍寻磨洗刀剑工匠,将剑与之观看,令其认明此剑是否曾经其手磨洗。一连问了十余人,都说不是,末后遇到一位工匠将剑细看,认得是经他磨洗。从吏便问道:“此剑系由何人交你磨洗?”工匠想了片刻后答道:“十日前有梁国郎官某人手持此剑令我磨洗。”从吏闻言连忙据实回报,有司查得梁国郎官尚在长安居住,于是不动声色差人前往,将其捕获严行讯鞫。郎官无法抵赖只得直供,说是梁王宠臣羊胜、公孙诡遣其带领刺客来干此事。有司转达景帝,景帝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似此胆大妄为杀害大臣,真是目无法纪,于是立遣田叔、吕季主两人前往粱国查办此事。田叔曾为赵王张敖故吏,高祖特别赏识令他为汉中郡守,在任十余年,刚刚免职还乡。景帝因他老成练达,复召令入朝,命他与吕季主同赴梁都。
田叔明知刺盎首谋就是梁王,但梁王系太后爱子,皇上幼弟,如何叫他抵罪?因此降格相求,姑把梁王撇去,唯将梁王幸臣公孙诡、羊胜当作案中首犯,先派随员飞驰入梁,叫他拿交诡、胜两人。
却说梁王接到探报,说是袁盎等十余人一律被刺身死,行刺之人也都脱逃。梁王心中暗喜,密召羊胜、公孙诡到来告知此事,奖其办理迅速,并将许多珍物赏赐二人。
二人受赏,各自欢喜退出。梁王高兴异常,料得朝廷虽然疑心,但是并无一毫证据,谅也无从查办,此举既可出我一口恶气,又可使一班朝臣心怀恐惧,将袁盎等作个榜样,以后不敢与我作对。
谁知不过数日,粱王又得探报,说是案情败露,天子遣使查拿羊胜、公孙诡二人,使者不日将到。梁王惊得手足无措,急召羊胜、公孙诡责备道:“吾曾切嘱你们做事须要秘密,何以留下破绽被人查出,现在闹出祸来如何是好?”梁王说罢,连连顿足叹气不绝。二人见了探报,知道指名拿他,呆了半晌,又被梁王埋怨,惊惧愧悔。想起自己性命要紧,欲待逃走,外面拿捕甚急,无地容身,惟有哀求粱王保护。于是二人一同跪在地上对着梁王叩头,要他设法搭救。梁王心想二人若被汉使拿去,供出实情连我都要办罪,为今之计,惟有将他藏在宫中,使汉使无从捕拿,料他不敢到我宫中搜寻,粱王想定主意,遂将二人安置宫中密室,嘱咐近待等人毋得泄漏。
及汉使到梁,传景帝之命要此二人,梁王假作不知去向,使者无法只得奏闻景帝。景帝见二人是梁王宠臣,如今忽然不见,肯定是梁王将他藏匿,因此心中愈怒。又接二连三派使者到梁搜索,只有王宫未曾入内。只因此事弄得家家户户鸡犬不宁,使者及当地官吏忙了一月有余,二人却安坐宫中,无处寻其踪影。
却说在景帝和梁王的关系水深火热之际,韩安国受命担任梁使前去化解矛盾,窦太后为了安抚汉景帝,便把气都撒在韩安国身上,韩安国自然明白这是窦太后在演戏。
后来韩安国因事犯罪下在狱中,狱吏田甲将他当作平常犯人百般凌辱,韩安国受辱不过,一日对田甲说:“俗话说‘死灰尚能复燃’,你为何将我轻量?”
田甲冷笑道:“死灰若能复燃,我当浇之以尿。”韩安国闻言不免动怒,但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忍住。不过几时,梁国内史出缺,梁王宠爱公孙诡,意欲请朝廷命为内史。窦太后却记起韩安国,便对景帝说知。景帝遣使持诏到梁国,拜韩安国为内史。梁王不敢违诏,只好释他出狱授为内史。
韩安国一旦由犯人出为内史,田甲大惊,惟恐安国报怨,连忙逃走。安国遣人传谕田甲家属道:“田甲不出就职,我便诛灭汝族。”田甲听说后只得出来向韩安国肉袒谢罪。韩安国一见田甲就笑道:“你现在可以用尿矣。”田甲俯伏连连叩头,口称万死,韩安国又笑道:“汝辈何足计较?”遂命他起来,以后仍旧照常看待。
及刺客案起,朝廷先后遣来使者将及十人,坐在国中,勒令官吏擒拿羊胜、公孙诡,日夕催迫,已经通国搜尽,惟王宫未曾搜到,外间不免有人议论,说二人现在就避匿宫中。韩安国暗想汉使被逼没法必然来搜王宫,届时若被搜获梁王何以为辞?于是想得一法入宫来见梁王。
韩安国一见梁王便问:“大王自念对于皇帝,比起皇帝对于临江王,何人为亲?”梁王道:“吾不如也。”安国道:“临江王与皇帝乃至亲父子,后来竟然为侵占庙地自杀于中尉府。父子至亲尚且如此。俗语有云: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听信邪臣违禁犯法,天子为着太后一人不忍加罪,让交出公孙诡、羊胜二人,大王却力为袒护未肯遵诏。假如太后晏驾,大王更有何人可倚?”梁王不待安国说完,眼中便流下数行泪来,于是迫令羊胜、公孙诡自杀。两人无法求免,只得仰药毕命。
等到田叔、吕季主一到梁国,梁王便将羊胜、公孙诡尸首交出,不过羊胜、公孙诡虽然死了,可行刺凶手与同案中人又被田叔、吕季主捉到几个,二人将案情彻底讯究,就梁王如何起意,羊胜、公孙诡如何主谋,如何遣派刺客行事等经过都查办明白,便带了案卷起程回京。此时梁王性命操在二人之手,若据实复奏,纵使太后出力救护,景帝有意宽恕,无奈国法如此,万不能因私害公,梁王即免一死,也须吃个大亏。田叔于是想了个主意,即吩咐从吏取出案卷,用火焚烧化为灰烬。二人空手回到长安。
景帝一见二人便问道:“案情办得如何?梁王是否预谋?”田叔答道:“梁王实有此事,按律应该死罪。”景帝问道:“如今案卷何在?”田叔从容对道:“被我烧了。”景帝问道:“何故?”田叔道:“此案认真办理,梁王若不伏诛,则是国法不行;梁王如果伏法,又连累太后。如今只有说梁王不知此事,都是羊胜、公孙诡等人所为,今已将他诛死,案情已经了结。”景帝大喜,就依言回复太后。太后正在忧愁,听说梁王无罪立时起坐。只因连日气苦饮食少进,此时心花怒放才觉得腹中饥饿。左右进上御膳,太后饱餐一顿,身体立即平复毫无病状。景帝从此十分看重田叔,拜他为鲁相。
梁王侥幸免罪,也就收心敛迹,将谋嗣帝位之心消归乌有。探得景帝怒气渐息,又上书自请入朝,景帝许之。梁王便起程来京。
景帝照例遣使至关迎接,窦太后见了梁王自然欢喜,景帝不过是表面周旋,但碍着太后不便发作,外面看待也冷淡许多,不比从前同车共辇那种亲热。梁王心中但望与太后常常亲近,便已足意。
原来梁王生性颇孝,住在国中每每思念太后,偶闻太后抱病,口不能食夜不安寝,常欲留居长安侍奉太后,以此太后愈加怜爱。这时梁王又上书景帝,请在长安居住,景帝不许。原来汉时定例,诸侯王来朝天子,皆有一定礼节,初来入见谓之小见,到了正旦朝贺谓之法见,后三日,天子为王置酒,赐以金钱财物,又过二日,复入小见,便即辞去,大约前后人见四次,留在长安不过二十日。只有梁王得宠太后,前时来朝,往往留到半年才归国。自从刺杀袁盎失了景帝欢心,以后来朝便按定例办理,不肯将他留京。梁王没法,只得自行陈请,谁知景帝不肯容情,太后也不便挽留,梁王自觉没趣,只得束装归国。
梁王回国之后闷闷不乐,一日到梁山打猎解闷,忽有一人献上一牛,奇形怪状,四足生在背上,梁王见了心中甚是嫌恶,遂命罢猎回宫。惊魂未定引致病魔,一连发了六日热症,服药无效竟尔逝世。
梁王既死,有司具报入京,窦太后闻信卧床大哭,想起梁王来朝时曾请留京,偏偏景帝不准,硬要逼他回国,以致郁闷而死,于是一面哭一面说道:“皇帝果杀吾子。”景帝见太后十分伤心,日夜啼哭饮食不进,已是焦急,又闻太后言语归咎到自己身上,更加忧惧,想尽种种方法百般劝慰,偏太后全然不睬,只是卧床大哭。景帝有口难言,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闷。景帝心中惶急,便来与长公主商议,长公主得知太后意思,教景帝速封梁王诸子。景帝依言,即下诏赐谥梁王刘武为孝王,分粱地为五国。尽立孝王五子为王,五个女儿也赐与食邑。太后闻报才稍稍解忧起床进餐,后来情过境迁也就渐忘。
总计梁王先封代郡,继迁梁地,做了三十五年藩王。拥资甚巨坐享豪华,死后查得梁库还剩黄金四十余万斤,其他珍玩价值相等,他还不知足,想要窥窃神器,终致失意亡身,可见富贵也不易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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