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大风渐止。
硝烟散尽,破败的乌丹城内,一队队淮军、蒙军士兵吆喝着,提着各式武器,押送着成群垂头丧气的俘虏往各自的俘虏营开去。时不时的,一些士兵会怒喝几声,砸上几枪托,催促着俘虏走快些。
更多的士兵,十几个人一群,满脸兴奋着,踹开沿街紧闭的房门,随即屋内传来男女的求饶以及士兵的淫笑声。
与之相反,关东军控制的东城区却显得安静了许多。街道两侧,每隔十几米就会有一名荷枪实弹的关东军士兵,标杆儿一般地站立着。较高房顶上,摆放着几挺马克沁机枪,黝黑的枪口在士兵的操控下,警惕地来回转动着。
此刻,东门不远处的一处宅院,已经变成了关东军的指挥部。进进出出的军官将各种资料汇总,有汇报伤亡的,有汇报战果的,有汇报物资消耗的,还有负责联络散在城内各部的,一时间小小的宅院内如同菜市场一般,声音嘈杂不堪。
“阵亡七人,受伤十九人,其中两人重伤,剩下的治疗之后就可以归队。消耗了库存的全部炮弹,机枪子弹七万三千余发,步枪子弹两万四千发,损坏枪管二十五支……”
秦俊生坐在一侧椅子上,面沉如水,锁着眉头,右手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状似听着参谋的报告,心思却早不知非到哪儿去了。入城两个时辰的,凭着自己关东军高级军官的身份,蒙军、淮军还是给了几分薄面,仔细在俘虏中甄别,却始终没有发现杨紫英的下落。看着越来越低垂的日头,秦俊生的心随着昏暗的日光慢慢向下沉去。
小参谋读完了手上的汇总文件,抬眼一瞧,却见秦俊生在呆呆地出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张成良。
一声咳嗽,打断了秦俊生的沉思,张成良冷声道:“丢人,打一帮子农民还要死这么多人,回头给我查查哪知部队损失最大,再考核下平时训练情况,不合格的主官全部拿下!”挪了挪身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先递给秦俊生,见对方拒绝,便自顾自地点了起来,美美地吸了一口。“另外,严肃下军纪,别跟着人家后边儿起哄,这点尤其重要。成了,就这些,执行命令吧。”
“是!”小参谋如蒙大赦,立正敬礼,转身而去。
目送那参谋远去,张成良侧头对着眉头紧锁的秦俊生小意道:“参谋长,这城内城外都翻遍了,也没见您那……呃,也没见杨姑娘的下落,关帝庙更是被咱们给拆了,也没发现有什么密道,要我说,杨姑娘可能已经……”
秦俊生眼睛一瞪,止了对方的话。思索半晌,旋即捏了捏鼻梁,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人呐,总喜欢往好了想,因为这么想起码有些念头。”叹了口气:“有时候儿啊,明明知道结果是什么了,可偏偏要往好了去想。生死由命吧,成良,你就甭劝我了,我自个儿调解调解就好了。”说罢,站起身往后屋就走,临进屋前转头,脸色说不出的凄凉,道:“眼下大局已定,估摸着没什么事儿了,成良,你多劳烦下。我有些累了,两天没合眼了。”
张成良点了点头应了。待秦俊生进了屋,张成良的脸上却露出一抹不屑之色,骨子里傲慢的他,瞧不起秦俊生这种因为女人不但因私废公,还萎靡不振的样子。
却说外头关东军营盘里。
帐篷内,小火炉子闷闷地烧着,炉底暗红色的火焰将周遭地面烤得一片火红。一袭官服的文廷式,此刻涨红着脸,负手围着火炉子,如同驴子一般转来转去。焦急的脸上,隐隐现出汗珠。也不知是炉子太热,还是他心急的缘故。
大冷天儿的,这位翰林编修,此刻还的确急出了汗。那位说,眼下的乱事已定,就连金丹道最后的据点乌丹也给联军拔了,匪首杨悦春也做了俘虏,他文廷式还急什么?他是急着回报朝廷,一方面抢着报喜,也好让为此一直操劳的光绪与翁同龢等人安心;一方面也有邀功的意思。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攻取乌丹,关东军可是出了大力的。毫不客气的说,要不是何绍明喝多了耍酒疯,这乌丹想要攻下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来。而眼下朝廷内外,所有人都认为何绍明是光绪手中的枪,这关东军立功了,身为帝党的文廷式自然要抢在众人之前,将这消息告之翁同龢,让其早做准备,也好趁势发难,在朝堂上多争些好处。
文廷式正在这儿乱转呢,门帘一挑,一名戈什哈进了帐篷,恭敬地给他打了个千儿。
文廷式不耐地一挥手,免了礼节,急切道:“何帅可醒了?”
道:“大人,何大帅醒了,准了咱们发报……”
“好好!来!你拿着赶紧去发报,本大人去看看何帅如何了。”不待那人说完,文廷式便打断,从袖口抽出一封早已起草好的电文,递过去,随即起身大步出门,打算去看宿醉刚醒的何绍明。
刚走到门口,似又想起了什么,眉头皱着,返身走到那戈什哈身前,一把夺过起草的电文:“还是我亲自去发吧!”说罢,扔下目瞪口呆,文廷式急急地走了。
“啊?”愣在原地的戈什哈琢磨开了,好嘛,堂堂的翰林编修,当朝中堂翁同龢的得意门生,竟然亲自跑去电报房,这位大人好像对洋玩意儿挺厌恶的,这话儿怎么说的?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内。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书案之后,双手各拿一封奏章,苦着脸端详着。这两封奏章,一封是《请停办三海园子以练新军折》,一封是《北洋水师请拨款添舰折》。
前者是一名不见经传的清流御史上的折子,上面儿说如今大清强敌在侧,内忧外患,正是励精图治之时,怎可为了享乐靡银去建三海园子?接着又拿何绍明的关东军连战连捷说事儿,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无外乎就是那么点儿意思。
后头的折子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上的折子。歌功颂德一番,说道今年七月北洋水师六舰访问日本横滨之事,言‘受巨舰大炮所涉,日人皆卷舌而惶恐不安’,又说新近日本添置了三艘主炮三十二厘米的铁甲舰,合称三景舰,一艘四千吨的巡洋舰吉野。倘若再添新舰,必可一扫国朝五十年之颓唐,扬威海外。
光绪瞧了半晌,眉头紧皱着。
旋即冷哼一声,将两封折子随手扔在一边儿,道:“翁师傅,您怎么看?”
正坐在下面儿察言观色的翁同龢闻言,起身跪伏在地道:“回圣上,老臣以为,那《请停三海园子折》怕是某些人要给咱们泼脏水啊。”
“哦?此话怎讲?”
翁同龢仰起头,道:“圣上您想,老佛爷修这三海园子,为的就是日后放权给圣上,她老人家好安度晚年。依着老佛爷的脾气,要是搅了她老人家的性质,那……况且这折子还拿何绍明的关东军说事儿,这是要离间圣上与老佛爷的父子关系啊。”
光绪冷着脸点了点头,道:“翁师傅起身回话吧。你说的这些,朕都想过,可就是不明白,这么低劣的伎俩,是谁在幕后指使的呢?”
翁同龢谢恩起身,挨着缎面的墩子坐下了半个屁股,思索了下,道:“圣上,依老臣看,这折子是给咱们提醒呢。”
“提醒儿?”光绪有些疑惑,旋即会意,点了点头。最近帝党一系仗着平叛的首功,捞了莫大的好处,一时将后党打压的喘不过气来。怕是有心人早就看不惯了,自己又不好出面儿,这才旁敲侧击,让名微末的御史上了这么个折子。至于这位有心人是谁,不是那几位铁帽子,就是更上头那位。眼下的光绪,可惹不起这些人。想到这儿,光绪有些颓丧:“这折子留中不发。回头申斥一番那御史,打发他回家抱孩子吧。”
“老臣遵旨。”
转头光绪又道:“翁师傅,那这丁汝昌上的折子该如何批复?”
翁同龢抚须笑了笑,道:“圣上,如今北洋水师已经一家独大,莫说在国内,就是在这亚洲,也仅仅排在英国之后。咱们这水师,从舰船到操练,可都是学的人家英国人,圣上以为,再添置一些战舰就能超过英国人么?”
“翁师傅的意思是?”
“老臣以为,他李鸿章不过是瞧着圣上的关东军已成精锐,此番平乱又功劳颇多,吃味之余,生怕来日圣上有了依仗,散了他李鸿章经营多年的北洋,这才让手下上了这么个折子。至于说日本,呵呵……”翁同龢满脸不屑道:“不过是撮尔小邦,如何是我大清的对手?此番言论不过是危言耸听尔。”
光绪闻言,不禁连连点头,翁同龢一番点拨,让年轻的皇帝颇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正要出口附和,猛听得外头喊道:“奴才额勒和布,请见圣驾!”
“传!”光绪一想,这额勒和布七老八十了,这大晚上的请见,定是有要事,犹豫了下,便传其觐见。
一会儿的功夫,须发皆白,满脸褶子的额勒和布垂着头,拎着前襟挪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哆嗦着跪伏在地,给光绪请了安,这才满脸喜色的道:“奴才给皇上报喜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报喜?光绪隐隐想到了什么,努力控制着脸色,尽量平静的问道:“爱卿,你这报的什么喜啊?”
额勒和布喜眉笑眼的将折子递给小太监,开口道:“皇上,大喜啊!关东军今日下午攻下了乌丹,金丹道破灭,连匪首杨悦春都给擒了!奴才得了信儿,立马……”
光绪再也安奈不住心中的兴奋,一把抢过折子,颤抖着手,先是快速地看了一遍,随即似没看够一般,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放下折子,猛地一捶桌子,脸色涨红道:“好!真给朕涨了脸面!哼,让那些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也看看,就是没有他们,朕一样可以平定乱事!”说罢,用眼神示意,让小太监将折子递给了下面儿的翁同龢。
翁同龢快速扫了两眼,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这才拱手笑道:“老臣恭贺皇上,他日皇上亲政,整饬朝纲,必能中兴大清!”
“皇上洪福齐天,必能中兴大清。”额勒和布在一旁附和道。
光绪兴奋地站起身,围着书案走来走去,猛然顿足,道:“赏!何绍明该赏!翁师傅,回头内阁研究下,究竟该如何赏赐。哈哈……小德子,朕要沐浴更衣,将捷报焚与先祖,也好告诉列祖列宗,朕对得起爱新觉罗这个姓氏!”
“臣(奴才)遵旨”屋内众人齐声应道。
年轻的光绪皇帝,闻听着众人整齐的答应声,充满希翼的目光渐渐飘远,仿佛看见了关东军千军万马在自己身前俯首,自己信手所指,千军万马便呐喊着掩杀过去。朝臣们都畏惧地在自己身后,自个儿一想讨厌的皇后更是瑟瑟发抖,自请废后。而那位亲爸爸……
“啊嚏!”何绍明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打量起此刻变作唐僧的文廷式,满脸的倦怠。话说两个时辰前那场酒,虽然他何绍明喝的是掺了水的,可也架不住论坛子灌啊。好在何绍明有个特点,那就是无论喝多少都清醒的很,否则早就露了马脚。是以,宿醉着,还有点儿着凉,正是难受的时候,偏偏这个时候文廷式满脸热切地跑过来,一番嘘寒问暖,好不讨厌。
文廷式打眼儿一瞧,见何绍明满脸的不耐之色,便知道了对方的心思,便起身告辞而去。其实他也没什么事儿,无外乎对这位帝党刻意拉拢的光绪宠臣,嘘寒问暖一番罢了。
“啊嚏!”何绍明再次打了个喷嚏,旁边儿的亲兵头子凯泰急忙递过大氅,给何绍明披上,小意道:“大帅,瞧这架势您怕是着凉了,要不要让厨子给您熬碗姜汤?”
“恩。”何绍明点头,算是应了。
凯泰飞奔而去,盏茶的功夫,便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回来了。
何绍明喝了姜汤,靠在火炉旁,出了一身的汗,这才感觉舒服多了。
舒展了下筋骨,酒劲儿也差不多过去了,拿着热毛巾擦了脸,这才道:“如今乌丹城内情形如何了?”
凯泰接过毛巾,呲牙一乐,道:“还能如何,那帮子邪教徒早被咱们整治的服服帖帖了。前头张成良旅长将战报给您送来了,小的瞧了眼,咱们死伤不到三十人。毙敌八百余,俘虏两千。”
“哦,还成,毕竟是攻城,难免有死伤。”顿了顿,何绍明随即皱眉问道:“参谋长怎么样了?”
凯泰一撇嘴,戏谑道:“还能怎么样?领着一个连在乌丹城内横冲直撞,愣是把匪首杨悦春给擒了,又把城内城外翻了个地儿朝天,就是没找着他那位相好的……”
何绍明眼睛一瞪,凯泰立马改口道:“没……没找着那位杨姑娘,听说现下将指挥权交给了张成良,自个儿猫宅子里补觉去了。”
见何绍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凯泰在一旁牢骚道:“大帅,您到底啥时候让小的上会战场啊?这当兵吃粮一年了,眼看着乱事都平定了,也不见您让小的上战场,这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少啰嗦,你自个儿什么身份?哦,我让你上战场,回头儿折在那儿,我怎么跟固伦公主交代?你呀,趁早绝了这心思吧。”训斥一番,何绍明又问:“城内蒙军、淮军如何?”
凯泰嘟着嘴回道:“还能如何?这帮子孬种就会捡便宜,城一破都不用招呼,自个儿排了队伍就冲进去抢银子抢女人去了。听说这回没搞什么屠城,除了个别罪大恶极的,其他大部分都关押起来,您听外面儿乱糟糟的,就是那帮孬种押着俘虏跟咱们换银子呢。”
何绍明点点头,效果还可以。他知道,历史上无论哪一次变乱,最后的结局,都会导致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更有不少人惨遭屠戮。如今自己力量薄弱,关东军更像个襁褓中的婴儿,没什么话事权。拿出一些银子,解决这场危难也是不错的选择。
起码,没有闯关东的现在,辽南地区人口密度还比较小,这批移民过去,不论是做工务农,还是参军,自己的实力都会提升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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