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行宫。花园里,慈禧又如往常一般,晚饭后沿着涌路,围着小小的人工湖开始遛弯。只是身旁的人,不但有李莲英,更有庆亲王奕劻。
慈禧当先走着,右手搭载李莲英的手臂上。奕劻弓着身子缀后一步。江南风景秀丽,就是这数九寒天,下的雪也是柔柔绵绵,沾衣即化。院子里寒梅傲雪,斗艳争芳,别有韵味。
慈禧目光迷离着,似是沉醉在一方美景当中,更似冥思着那个被自己一手毒死的儿子光绪。打从四岁抱进宫里,光绪身子骨就不太好,夜夜啼哭发汗。慈禧紧张这个亲侄子,特意将其安置在自个儿宫内,悉心照料。这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先前的母子亲近不见了,倒是反目成仇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有道是养恩大于生恩,这几十年的感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现下天各一方,人鬼殊途,倒是引得慈禧不胜唏嘘。她突然有些害怕,怕将来自个儿也有那么一天。要知道她也是过了花甲之年,就算身子骨再好,还能维持几年?
缀后的奕劻,始终斜着眼睛,查看着慈禧的声色。奕劻这人胆小而贪财,先头摆了刘坤一一道,回头想想,自个儿倒是先害怕了。这个时候,江宁城里刘坤一绝对是说一不二,就算是慈禧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一个南逃过来的王爷,手里没什么实权,真要得罪了刘坤一,能有好果子吃?琢磨了半宿,清早起来又派人打探了一番,索性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老佛爷,您瞧!那是德国公使特意从奥地利运过来的白天鹅。”奕劻总算找机会插了一句嘴。
顺着奕劻的手指,便见湖心之处,两只白天鹅在翩翩起舞。万籁俱寂的天地间,陡然就平添了一分灵气。慈禧瞧着高兴,点了点头:“这天鹅倒是真好看……也难为克林德,大老远的,这份心意难得。小李子啊,回头从我那箱子里找个物件,算是还礼。”
“喳。”李莲英低声应了。
奕劻挑起了话头,又见慈禧心情舒泰了一些,立马旁敲侧击地说了起来:“老佛爷,这说起来,各国洋鬼子,也就数德国有点儿人情味。”
“哦?”
“自打朝廷蒙尘南迁,李中堂在上海多方斡旋,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了个遍,愣是没人搭理。平时最跟咱们交好的英国人,压根儿就不见李中堂。说起来,也就是德国公使克林德,分外热心。不但帮着张罗,还率先表态要帮咱们大清。”
慈禧依旧笑着,只是眼里多了一些阴冷之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帮洋鬼子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克林德这么热络,怕是有什么要求把?”
奕劻神色一僵,随即笑道:“要求是有那么点儿,可比较起来,这可是对大清好处大大的!前天克林德找了奴才,奴才仔细看了看条约。克林德公使说了,只要割让了胶东半岛给德国,德国就帮咱们大清剿灭反贼。后一条军费什么的都好商量,绝对不能让大清伤了根本。老佛爷您想想,那胶东半岛,早就落在何绍明手里了,咱们拿一块飞地换大清国的太平,这买卖做得划算啊!”
“是挺划算的。”慈禧肯定道。
奕劻一听高兴了。“奴才可是打探清楚了,说是一个月前德国人就派了舰队兵船,搭载着上万号德国兵开往胶东。估摸着再有月余时间就到了。说起来,那条件也是当初李中堂应承下来的。可李中堂不幸早亡,克林德找不到人签字,这不,前日才从上海赶到江宁,找到了奴才府上。”奕劻说得兴高采烈,说到这儿,陡然黯淡下来:“可惜啊,奴才也叫不准这事儿,当时就把克林德让到了刘中堂府上。谁知道……人家克林德一番好意,刘中堂不但不领情,反倒奚落一番,把人家给撵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竟有此事?”慈禧脸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只是盯着远处的湖心,愣愣出神。
奕劻继续添油加醋道:“老佛爷,不是奴才多嘴。刘中堂北上勤王,这份忠义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可自打任了军机首辅,凡事大包大揽。朝廷上要有什么变动,都得私底下走刘中堂的后门。圣主去的早,新君未立,如今市井坊间都传着一句话……说……说刘坤一是二皇上啊!”
“大胆!”
“没错,这刘坤一的确太过胆大妄为了,依着奴才……”
奕劻说不下去了,他骤然发现,慈禧盯着他的眼神,冰冷冰冷的。“老……老佛爷……”
慈禧恨声道:“奕劻,你就不怕哀家治你个毁谤朝廷重臣之罪?坊间传言,本就不可信。你一个堂堂王爷,不思如何为大清效死,见天琢磨着这些,哼!我看你日子是过得太舒服了!”
“老佛爷,这……这……,不关奴才的事儿,都是外头流传的啊!”奕劻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
慈禧深吸一口气,冷言道:“滚出宫去,回家反省一月。降一级,罚俸半年!滚!”
“奴才谢老佛爷……奴才谢老佛爷……”奕劻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一路上,脑门子上满是汗水,他琢磨不明白,今儿老佛爷到底撞了什么邪性。
奕劻已经不见了人影,慈禧逐渐平静下来,对李莲英道:“小李子,哀家这般处置可还得体?”
“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滑头!”慈禧笑骂了一句,而后眼睛里满是无奈道:“咱们如今寄人篱下,得处处小心。奕劻这人,贪财怕死,但知权利,不思进取。唯一一点,倒是有份忠心。要不是冲着这点,哀家方才也不会这么保着他了。”她停住脚步,侧身询问道:“小李子,你倒是说说看,这奕劻与刘坤一,到底谁对谁错啊?”
李莲英小心答道:“回老佛爷,既然老佛爷处置了庆亲王,那自然是庆亲王的错了。”
慈禧缓缓摇了摇头,继续前行。“都有错,都不对。奕劻贪恋权势、搬弄是非;刘坤一包揽朝政,即便是出于好心,可终究遭人忌惮。小李子,这大清自从八旗入关,从来都是满人治天下。再难的时候,也没有让汉臣坐大的道理。旗人是咱们的根本,断了根子,咱们就是无根之浮萍。长久不了啊……洪杨之后,朝廷渐渐重用汉臣,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到如今,大清南迁江宁,就更得重用汉臣了……可这重用了,就得提心吊胆,生怕汉臣坐大,亡了爱新觉罗;不用,亡的就是大清。难,难啊……事到如今,哀家也只能和稀泥,勉力维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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