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个形式到第二个的过渡,或者从《现象学》的第一种形式一直过渡到最后一种,丝毫不具有演绎的必然性。这些联系根本不是蕴涵,并且《现象学》总归能够采用另一条路径或另一个起始点。 (Solomon 1983: 230)
在这段话的一个脚注中,所罗门补充道:“对黑格尔逻辑学的形式化,不论多么精巧,都是不可能的” (Solomon 1983: 230)。
一些学者认为黑格尔的必然性并不打算成为逻辑上的必然性。例如沃尔特·考夫曼(Walter Kaufmann)就认为在黑格尔辩证法中运作的必然性是一种有机的(organic )必然性。他指出,《现象学》中的运动彼此相继的方式“以黑格尔在序言中举过的意象来说,就像花苞、花朵和果实彼此相继一样”(Kaufmann 1965: 148; 1966: 132)。芬德利(J.N. Findlay)认为后来的阶段为前面的阶段提供了他所谓“高阶评论”(higher-order comment),即使后来的阶段没有以一种平淡的方式跟随前面的阶段 (Findlay 1966: 367)。所罗门指出黑格尔想要的必然性不是现代意义上的“逻辑必然性,”(Solomon 1983: 209),而是一种进展(progression) (Solomon 1983: 207),或者说是一个“在某个语境中为了某种目的的必然性”(Solomon 1983: 209)。约翰·伯比奇(John Burbidge)将黑格尔的必然性定义为现实和可能之间的三重意义上的关系,只有最后一重才是逻辑上的必然性(Burbidge 1981: 195–6)。
另一些学者将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必然性划定到超验论证(transcendental argument)中。一个超验论证开始于无可争辩的经验事实,并且试图去证明为了这些事实得以可能,其他条件必须在场,或者说是必要的。例如乔恩 · 斯图尔特(Jon Stewart)论证道,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现象学》中的辩证法是一种超验解释”,也因此具有那种论证形式的必然性(Stewart 2000: 23; cf. Taylor 1975: 97, 226–7; 对这个观点的批判见Pinkard 1988: 7, 15)。
一些学者试图从文学意义上解释黑格尔的辩证法以避免这样的争论。比如,肯尼思·R·韦斯特法尔(Kenneth R. Westphal)在他对《现象学》认识论的考察中指出黑格尔辩证法的“文学模板”是以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戏剧安提戈涅(Antigone)为基础的(Westphal 2003: 14, 16)。埃尔曼诺·本西文加(Ermanno Bencivenga)提出了一种解释,将叙述方法和必然性概念联系在一起。对他来说,黑格尔辩证逻辑的必然性能够被把握为讲个好故事的观点,这里的“好”意味着这个故事兼具创造性和正确性(Bencivenga 2000: 43–65)。
围绕着黑格尔辩证逻辑是否合逻辑的辩论或许同时也部分地被对他的特殊类型逻辑的不适所激化。同当今的符号逻辑不同,黑格尔的逻辑学不仅仅是句法的,而且是语义的 (cf. Berto 2007; Maybee 2009: xx–xxv; Margolis 2010: 193–94)。比如说,黑格尔对语义的兴趣出现在他逻辑学的最初阶段,在那里“存在/是”和“无”的差异是“仅仅意谓上的差别”(EL-GSH Remark to §87;见上文 section 2 )。一些从一阶段到下一阶段的运动是由句法的必然性驱使,而其他的运动则是由所处理的概念的意义驱使的。的确,黑格尔拒斥了在他看来被过度形式化了的、在他那时统治学界的逻辑学 (EL Remark to §162; SL-M 43–44; SL-dG 24)。一种只处理逻辑论证的形式,而不处理在这些论证形式中使用的概念意义的逻辑在保存真理这方面并不比这个关于电脑程序的老笑话说的样子强到哪去:垃圾进,垃圾出[10]。在这些逻辑里,如果我们(使用当下版本的形式符号逻辑)把什么东西安插在P或者Q里(比如,在命题“如果P那么Q”中或“P → Q”中)或者安插在“F”、“G”、“x”里(例如在命题“如果 F 是 x, 那么 G 是 x” 中或者 “F x → G x”中 ),然后声明这些东西为真,那么形式逻辑的句法会保存这个真理。但如果我们在这些变项里插入不真或者无意义的东西(垃圾进),那么形式逻辑的句法就会导出一个不真或无意义的结论(垃圾出)。当今版本的命题逻辑也同样假定我们知道“存在/是”是什么意思。同这些类型的逻辑相对,黑格尔想要发展一种不仅仅保存真理,而且能够规定如何在一开始就建构真理性陈述的逻辑。黑格尔认为,这样一种既定义概念(语义)又定义它们的相互关系(句法)的逻辑将揭示概念是如何在有意义的形式中结合起来的。但因为解读者们对关注句法的现代逻辑很熟悉,他们可能就会把黑格尔的兼顾句法和语义的逻辑看作不那么合逻辑的(cf. Maybee 2009: xvii–xxv)。
在黑格尔的其他著作中里,逐阶段的运动常常不光由句法和语义驱动——也就是由逻辑驱动(按照他对逻辑的解释)——而且还由从相关主题中生发出的考虑所驱动。比如在《现象学》中,运动的驱动者就不光是句法和语义,还有现象学的因素。有时候一个运动从一个阶段到下一阶段是由于句法上的需要所驱动的——比如,需要停止无尽往复的过程,或者在当下所有选项耗尽的时候采取新的路线 (cf. section 5)。有时,一个运动由概念的语义驱动,比如有关“这个”或者“物”的概念。而有时一个运动会被一种现象学的需要或必然性驱动——被意识的要求所驱动,即《现象学》中的意识宣称要觉察(或认知)某物。《现象学》的逻辑也因而是现象-逻辑(phenomeno-logic),或者说既是被逻辑——句法和语义——驱动的逻辑,同时也是被现象学的考虑驱动的逻辑。不过,像昆汀·劳尔这样的解读者指出,对于黑格尔
现象-逻辑(phenomeno-logy)跟其他任何逻辑学一样,是一种表现的逻辑,一种蕴涵的逻辑,即使不是逻辑学家和数学家们熟悉的形式蕴涵。(Lauer 1976: 3)
劳尔告诫我们不要忽视黑格尔方法里毕竟有一些蕴涵或者必然性 (Lauer 1976: 3)。(其他同样相信《现象学》的辩证法中有逻辑必然性的学者包括伊波利特和哈里斯, Hyppolite 1974: 78–9 and H.S. Harris 1997: xii.)
我们要同样小心不要夸大了形式符号逻辑中的“必然性”。即使在这些逻辑中,从一些前提到同一个结论也经常有不止一条路径;逻辑算符可以以不同的顺序来处理,并且不同的运算集可以用来得出相同的结论。所以从一步到下一步经常也就没有严格的、必然的“蕴涵关系”,即使一系列步骤合起来可以推导出结论。那么,对于今天的逻辑学来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否应该被算作逻辑取决于他在何种程度上揭示出我们不得不——必然地——从前面的阶段或前面的一系列阶段走向后面的阶段。
5. Syntactic patterns and special terminology in Hegel’s dialectics黑格尔辩证法中的句法模式和特别术语
尽管黑格尔的辩证法是由句法、语义和各主题特有的考虑共同驱动的 (前文section 4),不过一些重要的句法模式重复地出现在他所有作品中。在很多地方,驱动辩证过程的句法必然性实际上是一种耗尽:当前的策略已然耗尽之时,过程就不得不必然地去应用一个新的策略。如我们曾见( section 2),一旦将存在/是与无看作分离的概念的这一策略消耗殆尽,辩证过程就必须必然地接受一个不同的策略,也即一个同时应对这两个概念的策略。变易这一概念把握了同时应对存在/是与无的最初的方法。在定量(Quantum)的数的阶段,一(One)与多(Many)的概念轮流定义了整个的量和在其内部组成它的量化的诸片段:首先,一就是整体,而多就是各个片段;接着整体和各个片段全都是一(Ones);继而多就是整体,而各个片段各自都是一;最后整体和各片段都是一个多(Many)。我们可以将这个发展用下图来描绘 (cf. Maybee 2009, xviii–xix):
1:#2
One One
Many ones
Quαntum:“one"refers Number:“one”
to the outer boundary, on all sides
“many”within
3:Many 4:Many (within)
Each a one Many (without)
Extensiνe αnd Intensiνe Degree:“many”
Mαgnitude:“many”on on all sides
the outer boundary,
“one” within
因为一与多已经耗尽,下一阶段,比例,必须也必然采取一个不同的策略来把握被处理的元素。就像自为存在是对质而言的普遍性概念并且在其内容中又把握了一堆别-物的特质(见section 1),比例(整个圆角矩形)就是对量而言的普遍性概念并且在其内容中把握了一堆量的特质(EL §105–6; cf. Maybee 2009, xviii–xix, 95–7)。在另一个版本的由耗尽驱动的句法必然性中,辩证发展会将一个概念或形式的可以说每一个方面或者层次纳入其中——就如我们在上文目的性阶段看到的那样 ( section 2)。一旦概念或形式的所有方面或层次都被纳入并被耗尽,辩证发展也就必须且必然地在下一个阶段采取一个不同的策略来把握被处理的元素。
在另一种常用的句法模式中,辩证发展导向了在两个概念或形式之间无止境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一个“坏的” (EL-BD §94)或者“虚假的”(EL-GSH §94)无限。黑格尔的辩证法不会停留在虚假无限中。只要辩证过程在两个元素间无尽地往复过渡,那么它就不会终结,被处理的概念或形式也不会得到规定。因此虚假无限就必须得到解决或者停止,它们也总是为更高层次的、更普遍的概念所解决。在某些情况下,引入的新的、更高层次的概念通过把握整个往复过程来停止虚假无限。比方说,自为存在(见 section 1)作为一个新的,更普遍的概念引入,它包容了(也因而停止了)诸“别-物”之间的整个往复过程。然而,如果这个往复过程发生在一个概念和它自身的内容之间(在这里概念已经包容了内容),那么这个包容着的概念就得以重新定义,来把握整个往复过程。新的定义将包容着的概念提升到了普遍性的更高阶段——作为总体(totality)(一种“全部”)或者作为完整的和完成了的概念。来自逻辑学的例子包括将现象重新定义为整个现象世界 (EL §132; cf. SL-M 505–7, SL-dG 443–4),实在的可能性(Real Possibility)的无尽往复过程把条件(Condition)重新定义为总体(EL §147; cf. SL-M 547, SL-dG 483),还有由有限的认识和有限的意志创造的往复过程把主观理念重新定义为绝对理念 (EL §§234–5; cf. SL-M 822–3, SL-dG 733–4)。
一些黑格尔作品中最著名的术语——“自在”(in itself, an sich)、“自为”(for itself, für sich)和“自在自为”(in and for itself, an und für sich)——把握了其他常见的句法模式。一个概念或形式是“自在的”,指的是当它拥有一个规定性,这个规定性是通过其被定义为与它的“他物”相对而得到的 (见 自在存在, EL §91)。一个概念或形式是“自为”的,指的是当它仅仅联系到它本身的内容而被定义,因此,尽管在技术上讲它是联系到一个“他物”而被定义的,但这个“他物“对于它来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他物”。因此,它实际上仅仅联系到它本身而被定义。于是,与一个“自在”的概念或形式不一样的是,一个“自为”的概念或形式看起来有自己独立的定义,或者说不需要靠一个真正的“他物”来获得定义(然而又像其他概念或形式一样,“自为”的概念或形式也是辩证的,也因此会向新的概念或形式推进)。在逻辑学中,自为存在通过将“他物”包容在自己的内容里得到定义,它是第一个“自为”的概念或形式。
一个概念或形式是“自在自为”的,指的是当它加倍地“自为”,或者不仅从内容上来说是“自为”的(它包容了它的内容),而且从形式或呈现上来说也是“自为”的(它也有呈现它内容的活动)。它是自为地(通过它自己的活动)“自为”的(包容它的内容),或者说不仅包容它的内容(内容的“自为”),而且通过它自身的活动(形式的“自为”)呈现它的内容。第二个形式的“自为”为概念提供了逻辑活动(即呈现它的内容),进而提供了一个超越它内容拥有的定义(从而与这个定义分离)的定义。由于它有一个跟它内容的定义相分离的属于自身的定义,所以,在“自在”的意义上,它的定义是相对于其内容的,后者成为了它的“他物”。然而,正因为这一“他物”仍然是它自身的内容,所以这一概念或形式同时既是“自在”的,又依然是“自为”的,或者说是“自在自为”的 (EL §§148–9; cf. Maybee 2009: 244–6)。“自在自为”的关系是真正大写的概念(Concept)的标志(EL §160),并且它还把握了这样一个观点,即一个真正的概念不仅仅是由其内容自下而上规定的,还是通过它自身呈现自己内容的活动自上而下规定的。比方说,动物(animal)的真正概念,不仅是通过自下而上包容它的内容(也即所有动物)来定义的,而且还拥有来自自身的、同内容相分离的定义,这一定义导致它自上而下地规定(从而呈现出)什么能算作一个动物。
其他技术上的、句法的术语还包括扬弃(aufheben),我们已然见过(见( section 1),以及“抽象”。要说一个概念或形式是“抽象的”即是说它只是一个局部的定义。比如黑格尔将知性的环节描述为抽象的(EL §§79, 80),因为它只是一个片面的、受局限的定义或规定 ( section 1)。反过来说,若一个概念或形式在最基础的意义上是“具体的”,指的是当它拥有一个从其他概念或形式中建立起来的内容或定义。如我们所见 ( section 2),黑格尔将变易(Becoming)视作逻辑学中第一个具体的概念。
尽管黑格尔的写作和对于技术性术语的应用让他的哲学臭名昭著地难以理解,但他的作品依然非常有益。尽管——或许也恰恰因为——困难,在他的作品中才会有数量惊人的新鲜观点尚未在哲学中得以全面探索。
[1] 译文参考自《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2] 本段为译者自译,以下若无特别说明皆同。
[3] 此处应指先验幻相(transcendental illusion)
[4] 译文参考《逻辑学I》,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9。
[5] 译文参考自《全部知识学的基础》,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09。
[6] 译文参考同上。
[7] 译文参考同上。
[8] 译文参考同上。
[9] 译文参考自《逻辑学》,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2001。
[10] 这是一个电脑程序领域的习语,指当你输入无用的数据资料时,电脑程序经过处理后输出的资料同样是无用的。
[a]由于有时需要遵从已有的汉译本,所以全篇中的Being会有“存在”与“有”这两个译名。
[b]这里的arbitrarily是说,当柏拉图的对话进入僵局时,某个对话者就冒出一个新观点、以便推动对话,而这种提出新观点的方式被认为是arbitrary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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