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逻辑学》必然性和偶然性——霍尔盖特
原文载于THE OWL OF MINERVA, 27,1 (Fall 1995):37-49[1]
I
在本文中,我意图探讨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对必然性和偶然性的论述。任何一个敢于在公开场合认真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的人,都面临被众多形式逻辑学家指责犯有“基本的逻辑谬误”的风险(而且还必须能在听到尖锐的尼采式的嘲笑时仍不退缩)。然而,约翰·伯比奇(John Burbidge)、迪特·亨里希(Dieter Henrich)等人已经证明,清晰而可理解地讨论《逻辑学》是可能的,我将努力效仿他们的榜样(留尼采一人傲笑)。然而,应当注意的是,即使是黑格尔本人也承认(在1830《百科全书》第147节中)“必然性的概念非常困难”,而将必然性的概念解释清楚并不会剔除这种困难。[2]因此,我所能希望做的,仅仅是从我们甚至不确定困难应当是什么的地方出发,使得困难本身的本性变得清晰。
关于黑格尔的必然性概念,写得并不多,但有一两篇重要的文章需要提到。其中最著名的是迪特·亨里希的开创性文章"Hegels Theorie über den Zufall,"收录于他的《Hegel im Kontext》pp. 157-186(Frankfurt:Suhrkamp,1971),在其中他对黑格尔体系里偶然性的必然性进行了论证。我还想提一下两篇相关文章,其中一篇是George di Giovanni的著作,另篇是John Burbidge的,我发现他们对我非常有帮助。[3]我所要讲述的内容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三位作家的先驱性探索的影响,因此不可避免地会重复他们已经提出的观点。然而,我相信关于黑格尔对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理解还有更多值得探讨的内容——Henrich、di Giovanni和Burbidge对黑格尔的比如绝对必然性的概念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我希望本文可以揭示一些以前没有被考虑到的思考线索。[4]
对于黑格尔来说,必然性并不是世界的一目了然的直接特性,而是事实表明它在本质上所是的特性。于此,我们并不是从必然性开始,而是通过思考现实(actually)之所是来达到对必然性的思考。因此,黑格尔对必然性的分析并不是从必然性本身开始,而是从现实性开始。然而,现实性本身就是《逻辑学》中的一个派生概念。所以,为了弄清黑格尔对现实性的理解,我们需要简要回顾一些先行概念。
《逻辑学》作为一个整体是对存在之所是(what it isto be. )的渐进的规定和澄清。它从将存在视为简单的直接性或纯粹的在那-存在(being-there)的思维开始,试图理解这种直接性的真理是什么。在黑格尔的分析过程中,我们了解到存在不仅仅是定在/在那-存在(being-there or Dasein)、也是质、量和比例。我们还看到,这种定质的和定量的直接性事实上总是显露为实存(Hervortreten in die Existenz) (SL, p. 477; TWA, v. 6, p. 122)。的过程。我们还了解到,这种显露的实存的真理事实上是实现(actualizing)其本质(intrinsically)之所是的过程——即现实性或Wirklichkeit的过程。通过从直接存在转向现实性的观念的这种方式,我们并没有改变我们注意的对象,而是在逐渐发现关于存在本身越来越多的本性。也就是说,我们发现,虽然存在是直接性且在那存在着,但它不仅如此,而——通过是其所是——是显露和实现他之所是的过程。因此,现实性事实上就是被理解为外显(explicitly)的自我关联的存在本身。
对于黑格尔来说,作为现实性的定义就是将其内在的、本质的、或"自在存在"(an sich)的东西实现或赋予外在实存。由于正是现实性使内在的或“自在存在”的东西实现,因此"自在存在"不应该被看作先于它的现实化(actualization)而已经是现实的(actual)。因此,它不应该被认为是一开始就被简单地隐藏起来稍后带到光明中的实在的东西,而是只有在实现中才会变得实在和现实。因此,现实性的本质就是实现尚非现实的东西。然而,实现的过程并不是某种在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某东西的过程。它是外显地实现-即将直接性和外在性赋予-现在已经内在地存在的东西。这种未实现的存在,虽然无论如何并不是完全的虚无,但当然仅是可能性。
在黑格尔看来,现实性总是可能性的实现;而可能性本身则总是尚未实现的现实性,因此也是现实性的可能性 (cf. SL, pp. 542-543; TWA, v. 6, pp. 202-203)。正如Burbidge (p. 202)所指出的:“现实的东西将可能的东西实现,明确区别于表面上与之同义的词语,即存在和本质。”尽管现实性和可能性是密不可分地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但它们之间仍然存在一个明显的差别。毕竟,现实性本身不仅仅是可能性,而可能性本身还不是实在的现实性。对于黑格尔来说,与它实现的可能性相对、现实性只是外在直接性、实存,现实地在那儿存在;而可能性本身作为与实现它的现实性相对的东西,只是单纯的自身同一性,木有实存。因此,A的纯粹可能性并不需要A的实际存在,但它确实需要A至少是与自己同一的,并且不会自相矛盾。“在这个形式的可能性的意义上”,黑格尔说,“一切不自相矛盾的东西都是可能的...A是可能的只意味着A是A”(SL, p. 543; TWA, v. 6, p. 203)。
在这个意义上,当然,黑格尔同意莱布尼茨和休谟等人。然而,黑格尔迅速指出,未实现的自身同一性和不矛盾性并不是可能性所包含的全部。这个原因很容易理解:由于A的纯粹可能性本身还不是A的实际在场,它,就像黑格尔所说,仅仅是A的可能性(nur Moglichkeit) (SL, p. 544; TWA, v. 6, p. 205)。但正是因为可能性本身并不以任何方式意味着现实性,任何纯粹的可能性本身并不能保证可能性会被实现。A可能发生的单纯可能性因此同样是A可能不会发生的可能性。换句话说,非-A的可能性自身就包含在A的可能性中。真正说来,这正是纯粹的可能性对立于现实性的意思:A可能,或可能不会发生的可能性。因为如果没有A可能未得到实现的可能性,A将不只是可能的,而是必然的。“因为它仅仅是一个可能的内容,所以另一个内容及其反面同样是可能的。A是A;同样可以说,非A是非A。”(SL, p. 544; TWA, v. 6, p. 204)。
但是,这个A的可能性总是A或非A的共同可能性的认识是否超越了只依赖于纯粹不矛盾性的可能性的观念?毫无疑问,非-A的可能性与A的可能性同样取决于不矛盾性。为了使黑暗成为可能,它必须与光一样可设想和不矛盾等等。这是正确的,但我们对可能性的理解已经有所进步。因为我们开始认识到,可能性本身不仅在于未实现的自身同一性,而在于未实现的自身同一性结合(conjunction)于-或不如说分离(disjunction)自-它的否定。此外,黑格尔认为这个洞见自身在我们对可能性的理解上带来了更戏剧性的进展,因为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迄今为止所默认的可能性与现实性的关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旦可能性被理解为A或非A的可能性,它本身必须被理解为不可还原的实在可能性。因此,可能性可能也包括某东西之尚未实现,但这种可能性本身不仅仅是我们所想象或构思的:当它被正确理解时,它就被看作是世界上的一种实在特性。
可能性总是实在可能性的事实,并不能从可能性作为单纯的未实现的自身同一性的最初概念中清晰地体现出来。因为仅仅由A是A构成的可能性并不是A的确定的、不可化约的可能性,而是可以被取消的可能性。这是由于当一个自身同一的项被单独考虑时是可能的,但当与其他东西联结在一起考虑时可能就不成立了。例如,我自己成为世界上最高的人本身是可能的;然而,显然我成为最高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总会有其他人比我更高。因此,尽管我成为最高者本身没有任何矛盾,但这种缺乏矛盾并不能仅凭自身来确立我成为最高者的确定的可能性,因为这种可能性可以被消除。对于黑格尔来说,A的单纯自身同一性永远无法确立A的确定的可能性,但可以仅仅构成A的抽象可能性-可能是可能性也可能不是可能性的可能性,这取决于具体情况。
然而,一旦我们明确地认识到可能性不仅仅在于未实现的自身同一性,而在于A或非A的可能性,我们就可以看到可能性实际上是一种确定的、不可化约的和实在的东西。因为,与A或B或C或任何这些组合的抽象可能性不同,A或非A的可能性不能被消除或取消。始终存在A或非A的可能性;它不仅是一种可能的可能性,而是一种实在的可能性 - 总是在现实性中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可能性确实总是实在可能性,那么我们之前所做的现实性与可能性之间的清晰区分就消失了,因为可能性现在被认识为现实性本身的不可化约的因素。它也是我们现实上(actually )存在的东西。这反过来意味着现实性本身现在必须以两种方式来理解。一方面,现实性被认为通过实现一种可能性而终止了可能性本身,而不是实现与之相反的可能性(通过成为A而不是非A的现实存在);但另一方面,现实性现在也必须被认为是包含了可能性自身的现实性,即是或不是它所是的实在可能性。只要现实性被理解为存在与不存在的实在可能性,它就被认为是偶然性或zufällig的。
《百科全书》中指出,“我们把偶然东西看作这样一个东西,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可能这样存在,也可能那样存在”(Enc., § 145, Addition; TWA, v. 8, p. 285)。从我们一直遵循的辩证法的结果来看,事实上抽象的纯粹可能性这样的东西并不存在,而所有可能性都采取了偶然性的形式,就是可以不是,也可以是的现实性。因此,可能性并不仅仅存在于某种理想领域,或者存在于神的思想中、或者形式逻辑学家的思想中,而是在于此时此刻某些实际存在的事物本来可以很轻易地不是它们所是。
要注意,由于可能性的本性,可能性必须采取偶然性的形式。真正的可能性总是A或非A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是彻底不可还原的,因此是实在的;因此,可能性必须构成现实性自身结构的一部分,并以实在可能性或偶然性的形式出现。任何比偶然性更少的东西显然并不是真正的可能性。但由于可能性必须采取偶然性的形式,很显然不仅偶然性而且必然性也是源于现实性和可能性的观念。
包括Findlay、di Giovanni、Burbidge、和Henrich在内的许多评论者都强调黑格尔将偶然性看作是世界上的必然特性。但通常没有注意到的是,必然性的概念恰恰最初出现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偶然性本身的语境下。事实上,对于黑格尔来说,必然性最初只是偶然性的必然性。如果简要地回顾一下把偶然性思考为必然性的含义,我们就可以获得对必然性本身的初步理解。
黑格尔称,偶然事件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它们仅仅发生了,也完全可能不发生。但是,它们也有根据,因为它们是取决于一种或另种可能性被实现的。而使事件成为偶然的是,正是这种可能性而不是那种可能性被实现了。因此,偶然性事实上除了偶然性自身外无处“建基”(grounded),而且从这个意义上讲,它归根结底没有根据。然而,偶然事件在另一个更重要的意义上建基于可能性,因为这样存在的偶然性的根源在于,可能性本身事实上除了是实在可能性外不能是任何东西。这种扎根于可能性之不可还原的现实性的特性使得偶然性本身成为必然的。我们可以因此说偶然事件纯粹是由于偶然的原因发生,但也由于现实性中必然存在偶然性。在这里要注意的是,为偶然性存在建基的必然性并不是宇宙中某种独立的权能或力,从外部压倒了现实性和可能性或把它们置于铁规之下,而单纯是可能性本身除实在可能性外不可能是别的了,即可能性作为单纯可能性的不可能性。也就是说,必然性是由可能性本身的自我否定或自身扬弃产生的。我相信这就是黑格尔在《逻辑学》“现实性”章节的A节的结束段落所指的,“必然的东西的可能性是一个已扬弃的可能性” (die Möglichkeit des Notwendigen ist eine aufgehobene) (SL, p. 546; TWA, v. 6, p. 207)。
让我再次强调——这是个重要的观点——黑格尔在这里并没有指向宇宙中的任何独立的必然力量。他仅仅指出可能性不能不是实在的,因此必须以实在可能性或偶然性的形式存在。因为必然性源于可能性不得不是的东西,所以在这一点上,必然性只能被理解为偶然性的必然性。请注意,这种必然性唯一必须的东西是严格意义上(as such)的偶然性的存在。这种必然性并不被认为统治着哪些具体的可能性或偶然性内容的实现,因为这-必然地-是偶然性的问题。黑格尔因此赞同这个传统即必然性在于对可能性的排除;但他增加的一点是,必然性在于排除可能性本身可能不是某种现实的东西的可能性。
对于那些对黑格尔是否愿意承认世界上存在真正偶然性的领域还有些怀疑的人,让我简要提一下他的作品中支持这种解释的其他部分。例如,在《百科全书》第145节附录中,我们读到以下内容:
“尽管从迄今的论述来看,偶然性仅仅是现实性的一个片面环节,因此切不可与现实性本身混淆起来,但它作为理念的一个形式,在客观世界里也拥有相应的权利。这一点首先适用于自然界,也就是说,偶然性可以在自然界的表面自由地大展身手,这个情况本身应当得到承认,因此我们不要企图在其中找出一种非此不可的东西,而有些人错误地以为这是哲学的使命。”(TWA, v. 8, p. 286)
在《逻辑学》关于“概念”的章节中,黑格尔指出,不仅自然界中的单个事件是偶然的,而且那里将遇到的属(species)和种(genera)也是如此。
“对于自然界的杂多的种和属,对于他的形态分化的无限差异性,我们尽可以发出赞叹,因为赞叹不需要概念,其对象是无理性的东西。正因为自然界是概念的自身外存在,所以它可以自由地出入于这种差异性......我们必须知道繁复的自然种属并不是什么比精神在其表象中的胡思乱想更高级的东西。”(SL, pp. 607-608; TWA, v. 6, p. 282)
在《百科全书》§ 250中,黑格尔明确指出,“上述自然的无能为哲学设定了边界(setzt der Philosophie Grenzen),而且最不相关的就是要求概念以概念化的方式来把握这些偶然”(TWA, v. 9, p. 35)。因此对黑格尔而言很显然,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哲学无法解释的,因为从绝对理性的视角来看,它们是彻底偶然的且无根的。(例如,他指出他所处时代似乎有六十多种鹦鹉([SL, p. 682; TWA, v. 6, p. 375])。这些事物只是它们之所是,而没有最终的理由说明为什么是这样;事实上,它们也可能很容易根本不这样存在(cf. Henrich, p. 167)。
在“现实性”一章的 B 节中,黑格尔继续称,任何给定的偶然性都展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它可能很轻易不这样存在,因为它本身蕴藏着其他东西发生的可能性,也就是说, 通过条件使其他东西的出现得以可能。我们记得,抽象的可能性在于不矛盾性,而实在的可能性在于偶然性,即存在或不存在的实在可能性。B节中清楚地表明,对黑格尔来说,存在或不存在的实在可能性总是以其他东西的实在可能性的形式存在,某东西的纯粹偶然性表现在它本身包含被其他东西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因此,和平仅仅是偶然的,因为它本身包含战争的可能性,而干旱仅仅是偶然的,因为它本身包含降雨的可能性。因此,具体的偶然东西事实上是两种意义上的偶然性:(a)它们不受任何终极必然性的制约,而是根源于事物单纯是这样而不是那样;(b)它们本身是它们被否定为其他东西的实在可能性。
然而,在黑格尔看来,给定的情况并不包含无限范围的可能性,而只包含实际内在于其中的特殊的、已规定的可能性。这意味着给定的条件仅能产生他们在特定情况下使之可能的;它们只能导致在情况中是实在可能的东西。此外,某东西的偶然条件不仅仅代表着它的实在可能性,因为当它们全部存在时,它们本身会导致它们所提供条件的事物的发生。当气压、温度等条件合适时,下雨不再仅仅是可能的;它变得必然。因此,给定的条件不仅使某东西能够发生,而且必然导致它们所可能造就的任何东西的发生。正如黑格尔自己所说,“实在可能的东西不再可能是别的东西;只要这些背景和条件给定了,就不会得出任何别的东西。因此实在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只是看起来区分开而已” (SL, p. 549; TWA, v. 6, p. 211)。偶然的东西通过包含被其他东西所取代的可能性来表现它们的偶然性;但它们不仅仅是含有那个可能性,因为它们本身必然导致任何取代它们的东西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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