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列维-斯特劳斯》二

我并不是说，在所有这些事情中，要清楚地看清自己的道路是很容易的。特别是，简单地把市场上流传的少数马克思主义概念（concept）当作良币，然后试图把它们“应用”（apply）到所谓的“原始”社会，是根本行不通的。但是马克思非常详细地解释说，支配一个社会形态机制（mechanism）的规律（laws）随着这个社会形态的结构而变化[13]；这意味着人们必须生产必需的概念（concepts）来解释被称为原始的社会形态的特定社会形态。当我们观察它们时，我们发现，虽然在原则上（in principle），事物在原始的社会形态中按照同样的必然规律发挥功能，但它们有不同的形式，举例来说（for instance），我们发现，生产关系的功能不是由同一种“要素”来完成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层级，一般来说，不采取与我们社会完全相同的形式，或因此占据完全相同的领域，而是包括其他的要素、关系和形式。然而，这些不同只有在马克思的基本理论概念（concepts）（社会形态、生产方式等）的基础上才能理解，如果要理解原始的社会形态的机制，就必须生产这些概念的合适的差别形式。

那么我要说，列维-斯特劳斯的整个思想，包括它的优点和缺点，如果我们从他对马克思的误读出发，就变得可以理解了；不是因为马克思是马克思自己，而是因为马克思的思想在开始思考时（并且断言是这样思考的）认为列维-斯特劳斯阻止了自己思考对象。

列维-斯特劳斯对某些机制（亲属关系结构，一个神话转化为另一个神话的形式，等等）进行了很好的描述，但他永远不知道他所描述的机制的对象是什么，因为在现有科学（马克思的概念）中定义这个对象的可能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纸空文。当他描述亲属关系结构时，他谈论的是生产关系，但他没有意识到他在谈论生产关系。当他谈论神话时，他谈论的是一个层级（一个复杂且经常矛盾的组合的后果），它在由生产方式的组合构筑的社会形态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谈论这个确定的（determinate）、现实的、必然的层级：他认为他在谈论人类精神！这个深刻的“蠢话”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后果。最严重的是，列维-斯特劳斯被迫（is forced to）用整块布发明一个对象（或者更确切地说，从最庸俗的意识形态中搜出来的，这个已经存在了数千年的宗教）——他表面上谈论的对象：“人类精神”！其他后果也同样严重：这种“人类精神”被赋予了以双重方式（无论是人类精神还是“大脑”）组合各种可能性的“机能”，其后果是，对于列维-斯特劳斯来说，对象的必然性概念的生产被对象的可能性概念（concepts）的生产所取代。因此，他所描述的（往往是非常好的）百分之百地与人类精神的神秘力量联系在一起，将各种可能性组合在一起，并将它们作为可能性生产。一切将各种现实彼此区分开来的东西，换句话说，一切构成存在的现象、不同的层级的不同必然性的事物——所有这些都被掩盖了，因此我们在世界上相遇（encounter）的一切都是同源的、同构的（isomorphisms）：词语、女人、商品等等，都以同样的方式交换，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形式”（同构的形式，因为它们有共同出身：同构，因为它们诞生于纯粹可能性的同一种组合都母体），然后我们到处都能找到同一个“人类精神”；这就是“野蛮的心灵”（Savage Mind）思考的证明（proof）[14] [15]，这一个证明将列维-斯特劳斯的哲学无知（ignorance）暴露在外。为了让你乐一乐，我就举一个例子；它十分有价值[16]。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在某些方面上，“野蛮的心灵”远远领先于“非野蛮”的心灵（the 'non-savage' mind）——比如，在构思“第二性质”（secondary qualities）、个体性（individuals）、独异性（singularity）等等时[17]。这实际上就是柏格森！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形态神话。不难看出，现代科学思想不仅在历史（history）（马克思和列宁：“马克思主义的灵魂是对具体情况的具体分析”）和精神分析中，而且在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中也开始思考独异性。（对柏格森和列维-斯特劳斯来说！！）有一个小小的难题，就是只有在概念（concepts）中才有可能思考独异性和具体性（因此概念是“抽象的”和“一般的”）；但这正是思考独异性的条件，因为没有概念（concepts）（概念是抽象的和“一般的”）就不可能有思考。斯宾诺莎（“独一的本质”）和莱布尼茨等哲学家并没有等到我们这个时候才将思考独异性的任务分派给非野蛮的心灵（即把记录现代科学的现实性记录在哲学中）！！当然，列维-斯特劳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十分自豪的是向世界揭示了现代科学也正在逐渐接近野蛮的心灵，思考独一的事物，而它从一开始就这么做了。就好像他要揭示的那样，我们终于开始沿着发现美洲的道路前进了——唉，无论是好是坏，美洲都是很久以前发现的。

当然，我刚才所概述的批判，和任何批判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公正的，因为它只是片面（one-sided）的。我已经说过，列维-斯特劳斯确实很好地描述了某些机制。当描述某个事物时，他往往会超出描述：尤其是他对亲属关系结构的研究，这将成为一个重要的发现。他对神话的分析有时也包含着非常有价值的内容。事实仍然是，他是一个关注严谨的思想家，他知道什么是科学工作。简而言之，我必须用所有种类的检验来纠正和削弱我的批判，使它公平起来。但是我不认为，我刚才提出的观点可以被对列维-斯特劳斯工作的公正[juste]评价所排斥。即使我的一些表达方式（formulation）太过草率，但我相信它们是正确的[touchent juste]：它们触及了把我们与列维-斯特劳斯本人，更何况是所有的“结构主义者”区别开来的明确之处。

参考

1. 法文原文是“méconnaissance”，即阿尔都塞在《论再生产》中提出的“误认”，下文“misunderstanding”同。英译者戈什加林对这个词的译法是不统一的，有时还会把它译作“ignorance”即“无知”，但下文这个词有时却对应着“l’inculture”。——译者注

2. See especially Claude Lévi-Strauss, Structural Anthropology, trans. Monique Layton, Chicago, 1983.

3. See the Editor's Introduction above.

4. 见艾蒂安•巴利巴尔《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译者注

5. The 5 January 1960 inaugural lecture that Lévi-Strauss delivered after being appointed to the newly created Chair of Social Anthropology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See Lévi-Strauss, 'The Scope of Anthropology',Structural Anthropology II,trans.Monique Layton, Harmondsworth, 1976，pp.3-32. [Trans.]

6. 请注意：当阿尔都塞谈到“原始社会”时，“社会”一词是复数；而当阿尔都塞谈到“社会形态”时，“社会”一词就是单数。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帝国主义论稿》都否定了“社会”（往往和“个人”相对）而推崇“社会形态”。——译者注

7. Althusser asked a secretary at the 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to type out an extract from a letter written by Emmanuel Terray in which Terray comments on this paragraph in particular. While indicating his agreement with Althusser's basic argument, Terray insists that the examples Althusser gives leave something to be desired, for they can lead to confusion between a 'mode of production' and a 'sphere of production'： hunting and fishing are not, in themselves, modes of production. The original letter has not been preserved.

8. Althusser is probably referring to one of his unfinished works on the union of theory and practice, which originated in a mimeographed text,still unpublished in French, dated 20 April 1965， 'TTPTF'

9. “扮演着……的角色”原文为“play the role of……”，也可以翻译成“发挥着……的作用”。——译者注

10. 原文为“left hanging in the air”，直译为“悬在空中”。——译者注

11. See, for example, Claude Levi Strauss, The Savage Mind, Chicago, 1966.p.248n:But mathematical thought at any rate reflects the free functioning of the mind [l'esprit humain], that is, the activity of the cells of the cerebral cortex,relatively emancipated from any external constraint and obeying only its own laws. As the mind too is a thing, the functioning of this thing teaches us something about the nature of things.

12. 爱因斯坦曾经把他的方法比喻成“combinatory play”。——译者注

13. 这句话英文是“as a function of……”，直译是“……作为……的函数”。——译者注

14. 法文原文“démonstration”，它受由让•卡瓦耶斯（Jean Cavaillés）带起来的“概念哲学”传统影响，见卡瓦耶斯《论逻辑与科学理论》（Sur la logique et la théorie de la science）：“科学的结构就是论证（démonstration）……真正的科学从来不会抛弃被论证的东西……如果有科学，那么它就是彻底的论证，也就是说，它就是逻辑本身。”——译者注

15. ‘La démonstration de La Pensée sauvage’: La Pensée sauvage is the French title of the book that appeared in English under the title The Savage Mind.[Trans.]

16. 原文是“it's worth its weight in gold”，直译为“跟黄金一样值钱”。——译者注

17. See in particular ibid., p.22: Physics and chemistry are already striving to become qualitative again that is, to account also for secondary qualities which when they have be explained will in their turn become means of explanation. And biology may perhaps be marking time waiting for this before it can itself explain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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