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主义(Scepticism)
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2世纪,有一个学派的思想家开始质疑知识本身的可能性,这些人就是怀疑主义者。回顾希腊化及古典时期,即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关注的一个焦点,那就是表象和实在的区别,他们聚焦于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即世界表象所是的样子并不能可靠地反应它真实所是。于是关于表象之下那个“真正的实在”是什么,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们提出各种说法,有巴门尼德的“一”、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柏拉图的理念等。而智术师示范我们,对任何一个问题,人们可以同时证成相反两个方面。
那么,究竟哪一边是对的?
苏格拉底说,他在青年时从物理学转向伦理学,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对实在问题的追问是徒劳的,而此时没有人回答,人应该如何生活。但是苏格拉底对话中那些未解的疑难说明,这个问题也难有答案。
在柏拉图的著作中,何为知识,如何获得知识,是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个问题最终也没有得到解决: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重申他在《美诺篇》和《理想国》中提出的观点,即关于我们周遭世界的知识,最多也是概然的。(知识是对真理的认知,而我们对感官世界所有的只是意见或者信念)他在《泰阿泰德篇》中承认相对主义的困境,即对一个人为真的事物,对另一个人可能为假。而我们无法在二者之间做出判断。
我们的疑问是:知识到底是否可能,探究又会把我们引向何方。怀疑主义就是对这个疑难的自然回应。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中好几处讨论了“探究”这个问题。在《形而上学》和《后分析篇》中,他倡导一种方法,即从经验或者普遍的知识出发,努力提炼它们。我们有意见,并照这些意见行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搁置意见”或者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这样,我们就与植物没区别了。而如何找到最好的意见,我们如何理性地决定,我们的解释和证明在哪里停止,这就是我们面临的问题。
亚里士多德的以上观点,实际上可以视为对怀疑主义的驳斥,但也说明怀疑主义在智识上的诱惑力。
怀疑主义有两大学派,一个是柏拉图学园,还有一个是更尖锐的皮浪学派(Pyrrhonian School)。赛克斯图·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在公元2世纪写出怀疑主义集大成之作时,声称这两个怀疑主义之间的差异只是表面的,但二者确实有显著不同。
柏拉图学园的第六位学园领袖阿克西劳斯从他公元前266年继任时起,使学园转向了怀疑主义。阿克西劳斯的主要观点是,真理是不可发现的。他重申了苏格拉底的观点,认为哲学应该以辩证法的方式进行探究,并接受这些探究所产生的悬而未决的结果。他主张,我们必须保留自己的意见,不接受论辩中任何一方的立场,因为没有判断真理的标准,他否认真理标准的存在,也就直接拒斥了斯多亚主义和伊壁鸠鲁主义对真理之存在的信念。
斯多亚学派的创始人芝诺,把德性与知识等同起来,并认为通过斯多亚式的生活可以达到德性,这使得知识也是可以达到的。况且斯多亚学派还有关于知识的“认知印象”观点,(即判断一个意见真假的标准,是导致这个意见的经验,是不是由事物本身在人们心中引发的,认知印象,就是事物本身的样子压印在人们心中) 斯多亚主义认为经过适当约束的知觉可以产生“认知把握”,即对所知觉之事物的准确反映。伊壁鸠鲁主义则以一种相似的方式提出,要检验那些关于不显见事物的主张,例如物质微观结构的说法,是可能的,要检验它们,我们就需要对照显见事物。尤其是感觉所能知觉的事物。这是因为,显见的事物能为我们对不显见的事物所作的主张划定界限。
但阿克西劳斯一概拒斥这些观点。他的理由是,我们无法区分误导性知觉和真实的知觉。对此,斯多亚主义回应说,“认知把握”有特定的产生方式,这种产生方式使它们不可能不是真实的。但这种特定的产生方式是什么?在哲学的整个历史中一直存在的怀疑主义难题,其核心就是这个问题。
阿克西劳斯如何解释行动呢?亚里士多德说,没有意见,就无法行动。这个观点得到斯多亚派的支持,他们主张,行动的基础是认同,或者接受关于待处理问题的某个意见。这在他们体系中是个要点,这使得他们避开决定论的疑难,这个疑难是:知觉是由外物引起的,因此如果知觉和意见是同一个东西,而意见导致行动,那么我们的行动,就是外部世界对我们因果作用的结果。而现在斯多亚学派论证说,意见要导致行动,必须要有我们对意见的认同,而认同是心灵和意志的活动。如果没有对意见的认同,但却有行动,那么这个行动就只是个事件(happening),和无心灵的物的行为没有区别。
阿克西劳斯的回答可以重构为:坚持把意见搁置起来,是理性推理的结果,与此相似,行动也是如此。其过程如下:我们接收到许多感官印象,它们常常相互矛盾。如果这些印象都引发行动,人就会陷入困惑和瘫痪。因此我们必须遵循“合理印象”来行动,但我们不是认同那些看起来合理的印象,也不是认为这些看起来合理的印象是真的。我们只是依照它们来行事,因为这是经验所提供的最佳选项。
斯多亚主义者可能会问,判断根据这个印象而不是其他印象行事更为合理,与相信这个印象更加可靠甚至更加真实,这二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对这个问题,阿克西劳斯可能会回答说,认为依据这个印象而行动,比依据其他印象而行动更加合理,这并不要求我们相信这个印象传达了真实情况。
西塞罗写道,阿克西劳斯曾经说,“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无知。”这句话似乎表达的可能性是,阿克西劳斯或许认为真理这种东西是存在的,但我们没办法发现它(真理是不可发现的),果真如此,我们就有另一种方法来区分柏拉图学园的怀疑主义和皮浪怀疑主义。
卡尼阿德斯是阿克西劳斯之后学园的继任者。他在公元前155年受邀来到罗马,有一天他来立论支持正义,第二天又立论反对正义。他此举想要证明的是一个怀疑主义的观点,即知识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要知道正义是否符合自然,是不可能的,卡尼阿德斯力图论证,正义是基于权宜的人为建构。卡尼阿德斯与他的前辈一样,不事写作,而是以学园的方式使用苏格拉底的对话式教学法。我们对他观点的了解,主要来源于他的学生和爱人克莱托马库斯的记述。
卡尼阿德斯强调,不存在判断真理的标准,因为他认为我们无法判断感官经验是否真实,而感官经验是概念的基础,从而也是推理的基础;另一方面他又提出,有另一种有限的判断标准,可以帮我们在实践生活中选择如何行动。这一标准就是选择“有说服力者”(pithanon)。
卡尼阿德斯并不是说,感官经验可以是在因果上有说服力的,也不是说我们不得不同意它所提供的印象,或者如斯多亚学派认为的那样,感官经验具有印象关系所带来的某种属性。卡尼阿德斯要说的是,某种类似“看起来的合理性”,或者“理性上的可信性”。在任何有意义的事情上,一个怀疑主义者都会依照最有说服力的那些印象来行事。如果事情重大,怀疑主义者就会依照“有说服力且未被偏转”(undiverted)的印象行事,“未被偏转”指的是没有导向不同行动方向的印象。在关乎幸福的重大事情上,怀疑主义者要依靠的印象就不仅要有说服力且未被偏转,还得是他们已经彻底研究过的。“彻底研究过的印象”就是在周围相关印象都被充分检验之后,仍旧有说服力的那些印象。
受赞同并有说服力的印象,是不是就等同于意见?柏拉图学园的哲学家们一开始就很明确地区分了意见和知识,并认为意见是不足的、不完美的、只是个人看法,无关乎真理。拥抱单纯的意见,对他们来说甚至可能是羞耻的,这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的。如果如怀疑主义者所说,知识是不可能的,那么意见就不再只是一种可怜的次等品,而是可耻甚至是危险的东西了。但只有当“持有意见”意味着“相信意见是真实的”,情况才会如此。卡尼阿德斯提出,如果知道自己脑海里的东西只是一个意见,而且不会误以为它是真的或者可能是真的,那么你就可以考虑这个意见,评估它对行动的合理性。无论如何,这都是必要的,柏拉图在《美诺篇》中说过,人必须从某个地方开始,然后带着假设前进到下个步骤。这个假设可以是一个主张、一个想法或者一个计划,它不是“认为某件事是真的”意见。卡尼阿德斯的主张很可能就是类似的思想。
克莱托马库斯在卡尼阿德斯之后继任学园领袖,并说卡尼阿德斯支持“搁置判断”,且不认为意见是真的。拉里萨的费隆是克莱托马库斯的同学(或者可能是学生)在公元前110年继任为学园领袖,费隆之后,学园就不是怀疑主义了,在他的领导下,学园回到了更为正统的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认为,我们的感官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知识,而只能有意见,因为这个感官所见的世界是不完美的,短暂的,但仍然存在关于永恒真理的知识。这种立场被称为“独断式”的,独断式的,这个词并不是贬义,而是指,这种立场坚持认为真理是可知的,是可表达的。
柏拉图学园,即便在它的怀疑主义阶段,也仍关注知识、意见、真理、理性、探究和行动的问题。而另一个怀疑主义运动——皮浪主义(Pyrrhonism),则几乎只关注一个问题:获得内心的平静。这个学派得名于厄里斯的皮浪(Pyrrho of Elis),皮浪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但他是个不一般的人物,而写作与他所要达成的那种风范根本上无法调和。所以,我们通过他的追随者菲利亚修斯的第蒙、第欧根尼·拉尔修、亚里士多德和优西比乌等人的引述来了解他的观点。
皮浪(公元前360年-公元前270年),他早年是个画家+,在读了德谟克利特之后,决定学习哲学,成为麦加拉学派教师提尔波的学生。(麦加拉学派对逻辑学做出了重大贡献)皮浪曾在亚历山大的军中随行,最远到过印度。第欧根尼·拉尔修告诉我们,皮浪先是在那里见过了波斯的祭司,又遇到了当地的裸体派哲学家。这使得他接受了一种“最崇高的哲学”,这种哲学的要旨是,“不可知论和搁置判断”,它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正义的或不义的,没有什么事情是高尚的或者卑劣的,甚至根本没有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只有风俗和习惯指导着人类事物。(这是印度诸学派广泛持有的观点,认为世界是个幻觉,实在就是虚无,人的目标就是应该摆脱存在。)我们的意见既非真也非假,真假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区别,因此真假也就不可判定。于是我们应该对一切事物都没有观点,也不应该在任何问题上有立场。
皮浪的生活与上述学说完全一致,他极为放松与沉静,对诸事都不介怀,甚至不会躲避马路上的马车。他的朋友们常常要救他,以免他被撞倒。朋友们的关切和他的豁达合起来解释了他为什么能活到九十多岁。他所在的城邦厄里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免除了所有哲学家们的交税义务,这使得那些哲学家们很高兴。
而根据第蒙的记载,皮浪有一个明确的理论,世界是幻觉,信念和欲望都是没有意义的。万物具有不可分辨性和不可判定性,这一观点必然导致我们“先是无言,而后就会无忧无虑。”这些观点本身就是一些重要的主张,万物不可分辨性,就是认为实在本身是无定型的,不稳定的,不确定的。(实在是虚无)这是个形而上学的论题。从这个论题出发,我们又得出了一个支持怀疑主义的认知论命题:我们不能判定任何事物为真或为假。而这个命题的基础,就是实在的不确定性。
皮浪怀疑主义的主要论述,来源于一个生于克里特岛的哲学家埃奈西德穆。据说他曾经是柏拉图学园的成员,当拉里萨的费隆排斥怀疑主义时,他便离开了学园。他的书《皮浪语录》中认为,感官经验和思想都不能为知识提供基础,因为有利于争论的某一方的论证和论据总能被另一方的证据和论证所反驳。在书中,他说皮浪主义者们“保持质疑而不信教条。”这也是他们内心平静的原因,而其他哲学家则“无谓地费尽精力,空耗在无尽的折磨中。”
搁置判断被称为“悬置”。埃奈西德穆提出了十种范型或者范式,它们归根结底说的是,对同一个感知者来说,事物在不同时间或不同条件下可能会显得不同,对不同的感知者也会显得不同。因此任何表象不能被看作确切地反映了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们的心情、年纪及健康状况的变化,使我们的感知和判断也随之变化,那么哪一次的感知和判断包含了真相呢?我们不同的感觉方式: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以及所感知的事物的复杂性,使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感知到的是什么事物。
赛克斯图·恩披里柯记载了某个人的观点,对这个人我们知之甚少。这个人记载了悬置判断五式,这五式在后来被视为古代怀疑主义最著名的论点。第一个理由是,不论是在一般人之中还是在哲学家之间,任何论辩的主题都会引起两种对立的意见,于是不可能接受或拒斥任何一方的意见。因此我们必须悬置判断。第二个理由是,在论辩中,当一个人想要证明一个主张时,就必须诉诸一个先在的主张。但这个先在的主张也要得到证明,就得证明在它之前的那个主张,然后就会这样无限递归下去。因此我们必须悬置判断。第三个理由是,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事物的表象仅仅取决于它们被感知或判断时所处的条件或环境。第四个理由是,一切做出判断的企图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但也可以提出不同的假设,于是就无法判定。第五个理由是,我们常常发现,当我们想要证实一个判断时,往往已经在援引这个判断中所隐含的那些看法了。这构成了循环。因此我们必须悬置判断。
古代怀疑主义主要史料来源于赛克斯图·恩披里柯。他的著作主要有《皮浪主义纲要》和《驳数学家》。他属于经验医药学派。恩披里柯欣然接受了皮浪主义,因为它为经验医药学派反对追随希波克拉底传统的独断学派提供了哲学基础。独断学派认为,必须理解疾病的“隐藏原因”,而经验学派认为,由于自然的不可穿透性,探寻隐藏的病因是没有意义的,医师的注意力应当放在那些显见的,可观察的症状上。经验学派明白,不同医师的意见不同,不同国家和不同医学传统有不同形式的疗法,也对疾病有不同的理解。治疗外伤或疾病的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使用那些基于经验而久经考验的技术。如果是一种新出现的病症,那就基于医师的观察,尽力治疗。
恩披里柯把怀疑主义者描写为一个潜心探究的人。而不是接受和拥护现成教条的人。怀疑主义者为探究提供拐杖,他们遵循事物的表象,亦即按照他们的知觉来行动,接受传统和习俗,并照此生活;他们在口腹之欲上遵从自然的驱使,他们会习得实用技能,比如医学,但不宣称自己知道什么,也不会努力去知道什么,他们不断言事物是什么样子,而只是报告物体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就像编年史学家和历史学家只记录发生了什么。
古代怀疑主义对现代哲学的兴起产生巨大影响,包括蒙田、笛卡尔、帕斯卡尔和培尔、休谟等都受到其观点的影响。古代怀疑主义还进一步影响了更晚近和当代的哲学。哲学中的怀疑主义始终在促使人们建构新的认知论理论,来回应或者接受怀疑主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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