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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一)

凯瑟琳·马勒布:《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1996)

原创 陈荣钢译 陈荣钢

2022年09月14日 00:00 英国

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

The Future of Hegel : Plasticity, Temporality and Dialectic

作者:凯瑟琳·马勒布(Catherine Malabou,欧洲高等学院,金士顿大学现代欧洲哲学研究中心哲学系,加州大学欧文分校比较文学系)

译者:陈荣钢

来源:同名著作(Routledge,1996)导论,有删节

黑格尔的哲学:它是一种“过去的事物”吗?

标题“黑格尔的未来”是肯定的口吻,仿佛是对“黑格尔有未来吗”这个问题的积极回答。20世纪末,这个问题理所当然被了提出来。

虽然哲学喜欢歌颂黑格尔的伟大,也承认他有很多欠缺,但思辨唯心主义(speculative idealism)却被怀疑有总体化(totalization)甚至极权主义(totalitarian)的意图。哪怕它没有被完全否定,人们也和它保持距离。今天,我们不可能保证、确定和承诺黑格尔的未来。这个未来本身还有待到来。它还有待证明和发现。而我,就是要证明它。

说到“黑格尔的未来”,我们首先必须了解黑格尔哲学中的未来。“未来”(avenir)这个词通常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时间”(futur),是“在前头的东西”。词源学证实了这种联系。“未来”(l’a-venir)意味着“即将到来”(ad-vient)。但它也表示能够持久的东西,“有未来”就是“有后世”的意思。这是最根本的问题——黑格尔哲学有真正的继承者吗?它如何坚守?当历史已经证明,黑格尔的哲学是一项使时代走向终结的事业时,它怎么能继续在我们的时代发挥重要作用?

时间,一切始于时间。时间决定了黑格尔与当代哲学的分离。《精神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Spirit)的著名结论可以说给黑格尔主义(Hegelianism)判了死刑:

(先刚译)时间就是那个实存着的、作为一种空洞的直观而呈现在意识面前的概念本身。正因如此,精神必然显现在时间之中,而且,只要它还没有理解把握它的纯粹概念,也就是说,只要它还没有消灭时间,它就会一直显现在时间之中。时间是那个从外部直观到的、自主体尚未理解把握到的纯粹自主体,是那个仅仅被直观到的概念。一旦概念理解把握到它自己,就会扬弃它的时间形式,对直观活动进行概念式把握,成为一种已经得到概念式把握、而且正在进行着概念式把握的直观活动。——所以,时间显现为那个在自身内尚未完成的精神的命运和必然性,而这个必然性的意思是,精神必然会使自我意识在意识那里占有的份额不断扩大,必然会使自在体的直接性——亦即实体在意识里的形式——运动起来;反之,就自在体被当作一个仅仅内部存在着的内部东西而言,精神必然会使自在体得到实现并启示出来,也就是说,必然会使自在体具有自身确定性。

许多阐释者从中得出结论,黑格尔的时间不过是一个暂留的时刻,是将被抛诸脑后的东西。而且,时间本身不原谅绝对知识(Absolute Knowledge)对它的辩证压抑,它要求清算。在哲学中,海德格尔(Heidegger)有力阐述了这一清算要求。他认为,时间在绝对知识的时刻被“扬弃”(aufgehoben),这其实只是通俗的时间概念。“时间的通俗理解”是海德格尔认为主导了整个形而上学历史的一个概念,现在形而上学又以它结束。“黑格尔的时间概念以最激进的方式将对时间的通俗理解概念化”,这是这个刻板印象的完整表达。

最初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提出了“时间的通俗理解”,他把时间理解为“现在”(nows)的序列。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无始无终地流逝着,它构成一种统一的流动,“事件”(event)的序列在其中展开:

在通俗的理解中,时间似乎是一连串“在手之物”(vorhandenen)的“现在”,它们在同一时刻发生和逝去。时间是一个序列,是一个“流动”的现在,就像“时间的溪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

海德格尔认为,黑格尔《哲学全书》(Encyclop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里专门讨论时间的段落只是逐点重申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Physics)第四卷里“点”(στιγμή,point)的问题。黑格尔完善了“瞬时性”(instantaneousness)的理念,赋予它“准时性”(Pünktlichkeit)的概念。黑格尔认为:

(梁志学等译)这种作为点使自身与空间相关联,并作为线和面在空间内部发展出自己的各个规定性的否定性,也同样在己外存在的领域中是自为的;不过,它同时在空间中也把它的各个规定性设定在己外存在的领域中,因而它就对于寂然不动的彼此并列的东西表现为漠不相干的。否定性这样被自为地设定起来,就是时间。

用一个空间上决定(“点”)来描述一个时间上的决定(“时刻”)。但这样的时间概念似乎把时间性(temporality)简化为“序列”的形式,它剥夺了所有的未来,这是对我们的冲击。

海德格尔认为,时间的通俗理解构成了哲学传统的统一性,归结在“形而上学”这个名称下面。在这种观点中,形而上学被某种对存在(being)的决定所支配,在“在场性”(οὺσία,Anwesenheit)的意义上被理解,这就相当于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上赋予“当下”(Gegenwart)特权。

因此,过去和未来必然表现为一个刚刚逝去的现在,或者一个即将到来的现在(“尚未到来的现在”)。海德格尔认为,从前苏格拉底(Pre-Socratics)时期到胡塞尔(Husserl),时间是“事件发生的同质环境”,这个概念一直都主导着哲学。

然而,黑格尔之所以从其他哲学家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他从逻辑上得出了“当下”拥有特权这一结论。在时间的思辨概念中,未来甚至不是像其他时间那样的时间。未来缺乏“保护”自己的力量,屈从于过去的进步和现在的形态。

1930年,海德格尔在关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讲稿中说道:

毫无疑问,黑格尔偶尔会谈到“过去”,但从未谈到“未来”。这种沉默符合一个事实——对他来说,“过去”本身就是时间的决定特征,而且理由充分——时间既是过去本身,也是逝去的东西。时间总是“过去的”。

在黑格尔看来,时间是精神(Geist)的过去时态。精神必须“过渡”(übergehen)进入时间,以实现绝对和永恒的自身同一性。反过来,这种同一性是一个“过去”,只不过是一个尚未在时间上逝去的“过去”。时间是绝对的“再临”(parousia)。从时间的角度来看,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只能是已经发生事情的迹象。一切仍在未来的事情都只是一种尚未到来的回归。

其实,对黑格尔来说,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已姗姗来迟。在《哲学全书》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学”(Philosophy of Spirit)中,黑格尔分析了“生命年龄的自然进程”,他明确指出,青年的特点是相信未来,认为世界尚未是它真正的全部:“青年的高尚精神不承认实质的世界,不相信它本质上已经实现了世界的发展历程和现实(Wirklichkeit)。”

青年人必须等到年老时才能明白,这个世界“拥有实现自身的绝对力量,而且在我们当下已经实现。世界并非如此无能,以至于需要我们等待它真正实现。”

“绝对”不会等待,“绝对”也从未被期待,永远不会。期待意外(l’inattendu)只是青年的一种幻想。黑格尔自己也曾记得,他在法兰克福的危机之前也有过自己的幻想。可是,为时已晚。哲学在它的黄昏,在它黑夜的开端宣告真理,但对未来而言已经太晚了。

我们难道不会感到拘束,仿佛本体论已经向我们逼近?黑格尔的体系难道不是一个紧箍咒,笼罩着一切——所有的外部性、所有的他异性(alterity)、所有的惊喜?黑格尔断言,精神除了自身之外没有绝对可言:“没有任何东西绝对存在于精神自身之外。”所以,“所有精神活动无非是对精神自身的把握,而所有科学的目的也只是如此,要知道,精神在自身中认识到天上地下的一切。”

精神的任务是理解精神自身,在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事物中预见它自身,它永远不会遭遇完全不同的事物,永远不会与事件面对面。那么,如果一切都已经被精神渗透,并且已经以这种方式完成,黑格尔的思想中怎么可能有空间来考虑未来的问题呢?

散布在当代哲学著作中的许多分析都注意到思辨思想的这种僵化、固着和沉闷。科耶夫(Kojève)虽然致力于黑格尔思想的时间性,把当下视作一种思考未来的手段,但仍然用“时间的终结”来定义绝对知识。但是,除了时间在永恒的当下凝固而停滞,还能有任何时间性与这种“时间的终结”相呼应吗?海德格尔指出:“黑格尔阐释‘存在’这一概念时,在通往精神的道路上抛弃了时间,因为精神是永恒的。”

黑格尔对时间的“告别”难道不就是时间对黑格尔的“告别”吗?思辨哲学中存在的时间其实根本不是“时间”,而是时间的扁平化或均质化(Nivellierung),至少是被海德格尔称为“原始时间性”或“起源时间性”(ursprüngliche Zeit)的时间。

原始时间不能用“当下”来设想,因为它最根本的“狂喜”(ecstasy)在未来。海德格尔写道,原始时间性“从未来中使自己时间化”。因此,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未来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时刻,而是变得与时间本身几乎没有区别。

我希望避免反动的、怀旧的语气。“未来”的成功取决于它对反对者保持开放态度的能力。它必须保持开放。与海德格尔一样,说黑格尔从未谈论过未来,等于说黑格尔没有未来。我的研究对海德格尔的断言提出质疑,同时承认它的含义和它不断引发的哲学问题。针对这一主张,我们肯定有一个“黑格尔的未来”。

我在这里的目的,不是要在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时间概念之间建立对抗。然而,“未来”的概念在20世纪的历程中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不可忽视。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未来”的概念有未来,那么我们就会因为“压扁”这个“未来”而感到内疚,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被它抛弃。

可塑性的承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打算构建一个叫“可塑性”(plasticity)的概念(标题就叫《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

“构建一个概念”首先意味着接纳一个“概念”(可塑性),它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起到定义和界定的作用,以把这个概念转变为能够“把握”(saisir)整体的综合概念。在这里,“把握”有“抓住”(prendre)和“理解”(comprendre)的双重意义。把“可塑性”转变为一个概念,就是说,“可塑性”这个词“抓住”了黑格尔的哲学,让读者能够“理解”它,同时成为一种结构、一种可理解的条件。

第二,构建一个概念意味着以实例为例,赋予实例的一切内容以形式,然后对它进行阐述(élaborer)。黑格尔反复强调“概念”的一个特征,说它虽然是一种逻辑形式,但不能被视为空的容器,而应被视为一种能够塑造其自身内容的力量。

​我的标题《黑格尔的未来:可塑性、时间性和辩证法》介于“未来”和“时间性”之间。“可塑性”将被设想为“实例”,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赋予未来和时间以形式。也就是说,它们之间的关系以可塑性的方式建构起来——时间和未来相互参与到由可塑性支配的对话过程中。由此可见,未来的概念和可塑性的概念需要被同时阐述,一个澄清另一个,就像主标题和副标题的关系。

但这种同义关系需要颠覆为不对称关系。事实上,将未来假定为“可塑性”,等于取代了将未来定义为时间某一时刻的既定定义。在这个标题里,已经发生了一种转移——未来(即将到来的事物)在意义上将不会受到直接的、普通的内涵限制(“未来”作为一种时态)。这不是一个研究过去、现在和黑格尔传统意义上的“未来”之间的关系问题。

相反,我们要放弃关于“未来”的、“众所周知”的、熟悉的意义,并因此放弃时间的“众所周知”的定义。未来可以以不同方式思考,超越它作为“时间的某个时刻”的最初而简单的定位。

这让黑格尔的时间立即清晰起来,它不再能被简化为时刻之间的有序关系。我们所说的“可塑性”是未来对未来的过剩,而“时间性”——正如思辨哲学描绘的那样,意味着随着时间流逝的时间的过剩。

这些初步观点表明,我的研究不遵循亚历山大·夸黑(Koyré)的研究路径,尽管他在追索黑格尔哲学中的“未来”问题。夸黑在关于“耶拿的黑格尔”的文章中,以及在《黑格尔导读》(Introduction to the Reading of Hegel)中都承认,对耶拿时期的黑格尔而言,未来比过去和现在更“重要”,或者说更“优先”。

因此,夸黑和科耶夫都表达了年轻黑格尔思想和海德格尔思想之间的接近,但两人没有给我们提供回应黑格尔未来问题的方法。“面向未来”的问题绝不是黑格尔式的问题。除此之外,夸黑和科耶夫都承认,这种阅读黑格尔的方式导致了一种僵局。他们得出结论,黑格尔哲学中存在一个尚未解决的矛盾——黑格尔只能通过一劳永逸地悬置所有尚未到来的未来,从而赋予未来高于其他时间的特权。夸黑认为,对黑格尔来说,一方面,“时间是辩证的,建立在未来的优先位置上,但另一方面,他断言:

历史哲学只有在历史已经结束,在不再有未来的情况下,时间才可以停止。

黑格尔从未能够“调和”未来概念在他体系中的两种含义。一方面,一个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未来有一种动力,这种动力是所有历史发展进程的基础;另一方面,概念逻辑上的“发生”有一个未来,这个未来指向“走向自身”(Zu-sich-selbst-kommen)的概念。科耶夫认为,一方面,“黑格尔认为,未来的首要地位是时间的特征”;另一方面,“人”一旦达到绝对知识的立场,就没有未来了:

人如果不再把自己与外部给定的对象联系起来,那么就没有进一步理由为了保持存在、保存他的自我同一性而否定它了。不再否定的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未来。

从本质上讲,“矛盾”不可能是辩证的,因为它不可能被解决。20世纪早期的黑格尔阐释者通常会注意到这个“发现”。但相反,新一代法国学者——贝尔纳·布尔热瓦(Bernard Bourgeois)、皮埃尔-让·拉巴里埃(Pierre-Jean Labarrière)、热拉尔·勒布伦(Gérard Lebrun)、丹尼斯·苏谢-达古斯(Denise Souche-Dagues)提出,“历史性生成”(historical becoming)和“逻辑性真理”(logical truth)在黑格尔哲学中形成了一个动态的统一体。

诚然,这些研究并没有解决黑格尔主义中“永恒性”和“历史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但它们已经充分阐述了这个问题,以至于我不再需要在这里专门论述它。如果我不回到这个问题上,也不会去分析《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Science of Logic)之间的结构关系。

肯定“黑格尔的未来”,首先取决于在我们意料之外的地方提出“未来”的问题。从今以后,可塑性是黑格尔哲学中的“不可预见”,可塑性概念本身的未来必须被付诸实施。它的可行性取决于一种认识论的成功,这种操作在方法上类似于乔治·康吉莱姆(Georges Canguilhem)的定义。

黑格尔的哲学和可塑性的检验:普通意义上的可塑性

按照乔治·康吉莱姆的方法阐述“可塑性”的概念,相当于把一个术语赋予“一种形式的功能”,而这个术语本身在首要意义上描述或指定了赋予形式的行为。

直到18世纪,英语和法语中的实词(substantives)“可塑性”(plasticity和plasticité),以及它们的德语对应词Plastizität才出现在语言中。它们结合了已经存在的两个词,两个词来自同一词根,一个是实词plastics,另一个是形容词plastisch。三个词都来自希腊语词汇plassein(πράσσειν),意思是“塑形”、“塑造”。

作为一个形容词,“plastic”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容易改变形状”、“可塑性的”(比如,粘土是一种“可塑性的”材料);另一种是“有能力赋予形状,有能力塑造”,比如“塑形外科医生”。这种双重含义在德语形容词plastisch中再次得到体现。这也是格林兄弟编纂的《德语词典》对它的定义。

这些定义有助于阐明这项研究陷入的“阐释学循环”,因为如果不给它一个定义,我们就无法完成“可塑性”一词的构建,在这种情况下,定义者和被定义者就区分不开了。诚然,如果我们要把一个与另一个分开,“外延必须改变”。但这些改变本身就利用了“可塑性”这个词的意义。

可塑性的原生地是艺术领域。塑性是“造型”艺术的特征,首先是雕塑艺术。造型艺术的核心目的是表达和发展“形式”,包括建筑和绘画。因此,推而广之,可塑性意味着“发展”的普遍能力,意味着被自己的文化和教育所塑造的能力。

我们谈论新生儿的可塑性,谈论儿童性格的可塑性。可塑性的特点是“容易顺从”和“灵活”,比如大脑的“可塑性”。然而,它也意味着进化和适应的能力。当我们谈到动植物拥有“可塑性美德”时,我们援引的正是这种意义。

通过类比,我们可以说,儿童是“可塑的”。“可塑”这个形容词虽然肯定与“僵硬”、“固着”和“僵化”对立,但不能与“多态”(polymorphous)混淆,它不等于多态。可塑的东西也可以保持它们的形状,就像大理石雕像一样。一旦被赋予一个构型,它就无法恢复到最初的形式。因此,“可塑性”指的是那些既能成型又能抵御变形的东西。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这个术语在组织学(histology)领域的进一步延伸。“可塑性”代表生物组织在病变后重新生成的能力。

可塑性的含义范围还没有穷尽,它继续随着语言的发展而发展。塑性材料是一种合成材料,它可以根据预期的功能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性质。“塑料”本身是一种含有硝化甘油和硝化纤维素的爆炸材料,可以引发剧烈的爆炸。这个词本身的可塑性使它走向了极端,既走向那些塑形的具体形状(雕塑),也走向所有形式的毁灭(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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