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威利斯到普罗恰斯卡的反射概念
根据康吉莱姆的梳理和研究,真正为反射概念的形成提供奠基性贡献的,乃是一位英国的生物学家,名叫威利斯(T. Willis)。他在1670年发表的《论肌肉运动》(De Motu Musculari)一书中,提出了反射的概念。威利斯在17世纪的英国,是著名的化学家、解剖学家、医生,他熟悉笛卡尔的著作,并且有着多年的临床行医和进行化学实验的经验。威利斯具有不同于笛卡尔的一种理论严格性。威利斯和笛卡尔一样,在诸种技术之中,去寻找能够使生理现象得以理解的一些关系。但是,威利斯和笛卡尔关心的不是同一类技术。笛卡尔关心的是机械学,是阿基米德的静力学和伽利略的动力学;而威利斯关心的是动力学,近似于化学和能量学。
威利斯认为,肌肉的运动可以简化为机械学法则。但是,在好几个方面,威利斯都持不同于笛卡尔的观点:心脏的运动和血液循环的观念的不同;动物精气及其运动的解释不同;神经的结构不同;肌肉收缩的机制不同。威利斯的重要贡献在于,区分了血液的循环与血液的发酵,区分了机械学现象和化学现象。是血液给予心脏以热量,而不是心脏给血液以热量。在威利斯看来,力学现象可以在一切动物中找到,而发酵现象则仅见于高级动物。关于动物精气,威利斯将其视作一种纯粹的、气化的血液。在威利斯的动物精气学说中,有着某些前所未有的观点。在笛卡尔那里,精气是一些物体,是完全现实的(en acte);而在威利斯那里,精气是一种潜能(une puissance),潜能的呈现可以被视作一种爆炸,可比喻为炮弹的爆炸。从大脑到边缘,不再是通过碰撞的动力传递方式,而是类似于热量或者光的传播一样。威利斯的学说,使之可以用一种不同于笛卡尔的方式,来解决我们所关注的问题。威利斯还在感觉运动系统与光学现象之间建立起一种联想。他认为,神经系统和动物精神都可以被设想为一些光线,而大脑则如同太阳。
威利斯的书中,多次使用诸如反射(refexio),反射活动(motus reflexus)之类的表述,对于反射一词的使用极为丰富。例如,威利斯将动物精气的正向、反向活动,类比于光的形象,有时又类比于水波。因此,威利斯,是第一个使用反射运动的概念的人。在他的著作《论肌肉运动》中,确实是在概念的层面使用反射一词。因为威利斯对于这个概念作出了定义,既有被定义者、也有定义者。在威利斯这里,能够看到一个科学概念所需要的三要素都具备了,此三要素即:事物(la chose)、词汇(le mot)、概念(la notion)。(【7】,pp.68-69)所谓事物,指的是关于相关现象的描述。所谓词汇,指的是相关术语的使用,威利斯经常使用反射、反射活动这两个术语。所谓概念,指的是在某种区分或者分类下、在某种经验解释的原则之下进行判断的可能性。此外,威利斯进行了一种类比,将生命比作为一种运动,一种努力,在生命法则和光学法则之间建立起一种类比。总的来说,威利斯基本上满足反射概念的(1)(2)(3)三个含义,尽管他关于反射的理解,离现代科学的解释还有相当的距离。
笛卡尔,区分了两类运动:意愿运动,源于灵魂;非意愿运动,源于心脏。而在威利斯看来,非意愿运动,本身就是一种泛灵化(animation)。威利斯区分了大脑和小脑。由此区分两种灵魂和两种运动,即意愿的与非意愿的,大脑操控意愿运动,小脑则负责非意愿运动。威利斯承认,即存在着一个精神性的灵魂(感觉、推理),也存在一个肉体的灵魂(感觉的、生命的),人和动物皆有这两种灵魂。因此,威利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灵魂论,而是一种双灵魂论(bi-animisme)。
在反射概念的后续发展中,有两位科学家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一位是德国科学家恩策尔(J. A. Unzer),他长期担任哈勒大学教授。恩策尔也将身体视作机器,但并不将之等同于纯粹力学的机器。他区分了人为的机器,与自然的或有机的机器。自然机器,其每一个部分,无论多少微小,都仍然是一个机器。而人为机器,其组成部分,则是物理的物体。恩策尔反对将一切生物活动归结为灵魂的活动。恩策尔强调,要区分生命与灵魂。生命并不是一种机械现象,但是简单的生命是一些没有灵魂的存在。恩策尔观察到了许多非意识、非意愿的生物的运动现象,对于这些现象,他大量使用反射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在恩策尔这里,反射概念,是用来解释动物运动的核心要素。不同于威利斯将反射现象归诸大脑的作用,恩策尔将其归诸为神经结的作用。
另一个重要的科学家,则是捷克生物学家普罗恰斯卡(G. Prochaska),长期担任布拉格大学的解剖学教授。普罗恰斯卡在哲学上所持的是生机论的立场,但是他却以最清晰、最系统的方式,在18世纪展示了反射概念。1784年,普罗恰斯卡出版了《论神经系统的功能》(De Functionibus Systematis Nervosi Commentatio)一书。在这部著作中,他将重心放在了对于神经系统的研究,创造了神经力(vis nervosa)这一概念,并通过这个概念来解释反射现象。普罗恰斯卡的创新,在于他认为神经力是散布式地分布地躯体的不同部位和器官,从而在某此部位被切除之后,神经力仍然存在。例如,在一些去头的身体中,或者被分割下来的肢体中,神经力仍然存在。在普罗恰斯卡看来,反射现象,不仅遵循物理法则,而且也遵循生命自身的法则。这个生命自身的法则,就是生命体的自我保存法则。此外,普罗恰斯卡还讨论了反射与意识的关系。他指出,某些反射现象可以被意识到,但是仍然独立于意志。例如:喷嚏、呕吐、咳嗽、颤抖、身体发热(脸红)等。因此,在普罗恰斯卡这里,形成了一种关于无意识运动或自由运动的一般理论。普罗恰斯卡认为,通过“共通感”(sensorium commune),许多可以视作自由的现象或运动就已经在人体之中出现,无需人的意志和意识的参与。人的一切行动,都是通过神经系统实现的。于是,这就又返回到笛卡尔的结论:人的灵魂,在意愿运动中,利用某个系统来实现这些运动,而这个系统的运行是独立于灵魂的。在笛卡尔那里,这个系统主要是通过动物精气来实现的,而在普罗恰斯卡这里,这个系统就是神经系统。
在19世纪,反射概念及相关理论,渐渐流传开来。1853,德国学者普伏吕格尔(E. Pflüger),提出了关于反射的经典定义,(【7】,p.137)并且将反射纳入到他的机械论之中。他注意到了普罗恰斯卡的工作的重要意义,并且认为后者已经很好地提出反射概念。在1858年前后,在欧洲生物学界,出现了关于谁最先提出反射概念的争论。在德语学者杰特勒斯(A. L. Jeitteles)的一篇文章《谁才是反射运动理论的创始人》(【7】,p.138)中,他将反射概念的发明权归诸于普罗恰斯卡。然而,德国著名的科学家杜布瓦雷蒙(E. Du Bois Reymond)则在1858年声称,笛卡尔先于普罗恰斯卡,早就已经提出了反射概念。杜布瓦雷蒙是机械论观点的著名捍卫者,意图在于对心理生理现象进行全面的机械论解释。因此,主要是基于哲学理由,而非基于生理学理由,将笛卡尔视作先驱。在此之后,法国学者也做出了类似的判断。例如,在1878年,艾达尔德(H. Milne-Edards)是第一个将笛卡尔视作反射概念的发明者的法国学者。这些法国学者大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引述了杜布瓦雷蒙的观点。在此之后,欧洲各国的生理学著作,也大都沿袭以往的说法,理所当然地将笛卡尔视作反射概念的先驱。
四、反射概念与科学史研究
经过详尽而扎实的历史研究,康吉莱姆梳理出威利斯-恩策尔-普罗恰斯卡的发展脉络,这三位科学家都偏向于生机论的立场,但正是在他们这里使得反射概念得以形成,并且在19世纪最终进入到生物学、生理学的学科之中,成为一个科学概念。康吉莱姆指出,通过这一梳理,揭示出一个科学概念的形成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之中,科学与历史的关系,以及两种生命观、两种文化、两种哲学之间的你来我往、交错复杂的斗争关系,即机械论与生机论之间的不断斗争。通过这样一种溯源的工作,康吉莱姆试图重述一个科学观念的逻辑发展(le développement logique d’une idée scientifique)(【7】,p.155),这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是对反射概念的概念传承进行了研究,充分体现了巴什拉的影响。在反射概念的形成中,真正起到促进作用的,大多数是一些生机论倾向或者灵魂论倾向的学者。此概念在其形成的过程之中,也不断地积极吸收机械论的内容。到了19世纪,当反射理论作为一种科学理论得到发展时,这种理论完全是机械论的,以至于人们很容易忽视,概念的源头其实要追溯到一些持生机论的科学家,如威利斯、恩策尔、普罗恰斯卡等。
当然,有人也许会认为,这样一种科学史的考察,对于当下的科学研究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科学研究总是追求最新的东西。对此,康吉莱姆认为这样的看法过于轻率。如果人们遵循真理的回退逻辑,以当下的科学真理来回看科学发展的历史,科学史似乎不值得一提。但是,当下的真理并非永远的真理,而是随时有可能会遭到明天的真理的否定和抛弃。因此,今天的谬误,经过修订和发展,在明天有可能变成新的真理。同样地,昨天的谬误,也有可能作为潜在的真理,在未来重新获得翻身的机会。因此,“不存在最后的科学判断,一切科学判断都是一个事件”。(【7】,p.156)在这个意义上,科学史的研究对于科学研究而言也将是有意义的。康吉莱姆指出,人们似乎认为,实验室的资料室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边是博物馆,一边是工作间,即一边是历史资料,一边是对当下研究有用的材料。但是,二者间的分界线何在? 康吉莱姆进一步指出,一切科学研究,都不是已有观念的展开,而是对于未知领域的探索,都已经包含着某种发明。因此,他主张,已知包含着未知,错误中包含着真实,正是通过错误,引导人们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他写道:“在‘我们知道’(on sait)的后面,总是有着‘我们并不总是知道’(on n’a pas toujours su)”。(【7】,p.157)
结论:生机论与机械论
康吉莱姆关于反射概念的科学史研究,当然其目的并不仅限于作一种历史的考察,而是要由此出发,来考察生命概念,以及关于生命的两大思潮,即机械论和生机论。
首先需要考察的,是机械论的边界问题。康吉莱姆在讨论了笛卡尔的机械论生命观之后,写道:“毫无疑问,我们在这里触碰到了某种机械论解释的边界。因为,动物的生命及其生长的三个面向:保存、个体化和生殖,是动物机器和力学机器的种差的表达。”(【7】,p.54)当然,笛卡尔始终坚持这两类机器的一致性,他在《哲学原理》曾经有一条写道“一切人为的东西,也是自然的。当一个表,用齿轮的方式来指示时间,并不比一棵产生果实的树更不自然”。(【7】,p.55)康吉莱姆在1946年的《机器与有机体》一文中,早已经指出,“动物-机器”的理论,有赖于两个前提:(1)存在着一个机器的制造者;(2)存在着某种动物作为动物-机器所模仿的对象。(【9】,p.144)在《反射概念的形成》一书中,康吉莱姆进一步指出,将生命等同于机器,这实际上并非如同笛卡尔所宣称的那样,是一种完全的机械论,而是偷偷地再次引入了目的论。“因为一切运作着的机器,都是为了满足某个目的、而进行的对于机器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安排,而这个目的,是在各个部分之外,也在使得各个部分成为可能的机械规律之外”。(【7】,p.55)
如果说关于生命的机械论图景无法成立,那么生机论是否能够成立呢? 康吉莱姆并没有将生机论理解为一种固定化的、形而上学化的哲学,而是将其理解为一种趋势、一种努力。实际上,在生物学的发展史上,许多生机论者,同时也有着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倾向,非常重视观察和实验,并且大部分生机论者都将牛顿视作他们的典范,想要在生物界也发现如同物理界那样的普遍规律。“生机论首先是对于关于生命本质的一切形而上学理论的一种拒绝...... 生机论,是对于生命作为诸现象的原初秩序以及生物学知识的专门性的确认”。(【7】,p.113)因此,他们就设想出了诸如生命原则、生命力、本能力量、神经力等概念来设想生命现象,从而避免从机械论和灵魂论的角度来设想生命。当然,这种不同于机器、不同于灵魂的原则或者力量到底是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很容易趋向某种形而上学,并且也很容易滑向灵魂论,而这一点正是在许多哲学家和生物学家那里曾经出现过的。
在康吉莱姆看来,之所以生命问题无法简单地用机械论或生机论来处理,是因为关于生命所提出的问题,永远都只能是糟糕的问题。康吉莱姆写道:“我们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都是一些糟糕的问题。一个问题,只有在其获得解决之际,才能够被恰当地提出,也就是说当这个问题作为问题已经消失之际...... 必须说的是,一个恰当地被提出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既然这个问题已经包含了答案的全部因素。因此,一个如其所是的问题,只能是以糟糕地方式被提出的问题。”(【7】,p.123)关于生命的问题,却始终是一些糟糕的问题。每一种将生命还原为机械系统的尝试,其实都只是关于生命的知识的暂时形态,每一种机械论解释其实都会随着科学的进展遭到扬弃。“生机论,也许强调的是一种本体论的优先性,生命先于理论和技术,先于智力,先于对生命的模拟”。(【7】,p.123)
在康吉莱姆看来,生命是可以犯错、可以生病的,而机器则不会犯错和生病,而只是发生故障。如果说一切机器都是由各种部件组装而成的,从而是被组装者;那么,任何生命体都首先是组装者,而非被组装者。因此,一切生命体都是一种个体,生命的个体性特征是不可忽视的,并且这种个体性不可能被还原为诸多因素组合而成的复合物。
总的说来,康吉莱姆关于反射概念的科学史梳理,最终是为了思考关于生命的哲学问题,探索机械论与生机论的哲学意涵。实际上,关于生命的科学总是越来越倾向于机械论,倾向于将生命的现象和过程用物理化学过程来加以解释,正如当代的分子生物学所证实的。但是,另一方面,这样一种科学的解释并不能真正地解释生命本身的特殊性、完整性、事件性,因此人们总是返回到生机论的立场。这是两种互补的倾向,可以被理解为人考察自然的两种方式。正如康吉莱姆在《生机论的种种面向》一文中所说的,人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来考察自然:“首先,人感到自身是自然的孩子,从而感受到一种归感和从属感,他在自然之中看到自身,也在自身之中看待自然。或者,他站到自然的面前,如同立于某个有待定义的陌生之物”。(【9】,p.111)在前一种态度中,人将在自然之中到处看到生命与灵魂。而在后一种态度,则是在主客对立的方式中,将对象视作物质的集聚,从而将以分析的态度对待之,并最终将生命体视作机器。机器并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而是被建造的或者是被组装的,体现出理性的诡计相对于自然的胜利,“只有当自然并非同等狡猾时,人的诡计才会成功”。(【9】,p.110)因此,机械论的生命观始终是外在的、相对的,而生机论所体现的,则是生命在自身之中对于生命的确认和肯定。
[9] Canguilhem, G. La Conaissance de la Vie [M]. Paris: Vri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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