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射概念的科学史考察及哲学意义（一）

邓刚丨康吉莱姆关于反射概念的科学史考察及其哲学意义

目录

一、引言 ▹

二、笛卡尔与反射概念 ▹

三、从威利斯到普罗恰斯卡的反射概念 ▹

四、反射概念与科学史研究 ▹

DOI：10.15994/j.1000-0763.2022.05.006

概要：康吉莱姆在《反射概念的形成》一书中，重新梳理了生物学发展史之中反射概念的形成历程，挖掘出被人们所忽视的威利斯-恩策尔-普罗恰斯卡一系的反射概念的传承史，从而驳斥了科学史上长期流行的一个偏见，即将笛卡尔视作反射观念的发明者。另一方面，对笛卡尔等人的机械论生命观进行了剖析和批判，并且对生命科学中的生机论和机械论加以考察，最终揭示出生机论和机械论的哲学意义。

关键词：生命 反射 生机论 机械论 康吉莱姆

一、引言

康吉莱姆（G. Canguilhem）与柯瓦雷、巴什拉等人，构成了法国知识论传统的主要代表。其中康吉莱姆对于后来的法国哲学产生了极大影响，他直接指导了福柯、布尔迪厄、西蒙东等人的博士论文。1955年，康吉莱姆继承了巴什拉（G. Bachelar）的讲席，成为巴黎大学的教授，这也意味着他继承了从孔德开始，经布朗什维格、巴什拉等人，传承到他的法国知识论（épistémologie française）传统。法国学者伽永（J. Gayon）在《法国知识论》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我们完全有权使用法国知识论一词，因为它有确切的历史含义...... 康吉莱姆是法国的科学哲学自孔德以来学术成果的集大成者和具有代表性的象征”。【1】

[1] 比特博尔、伽永 . 法国认识论（1830-1970）[M]. 郑天喆、 莫伟民 译 , 北京 : 商务印书馆 , 2011, iii-iv.

由巴什拉、卡瓦耶斯（J. Cavailles）、康吉莱姆、福柯等人所组成的学派，曾被阿尔都塞称之为“阅读知识”的大师，他们这几位，再加上科瓦雷，有时被称为法国知识学学派，在二战前后渐渐发展起来。这一学派对知识重新加以考察，他们主张：（1）反对一切先验哲学和意识哲学，发展出一种概念哲学（philosophie du concept）。这种概念哲学，致力于描述科学结构内在的变动，而并不关心这种变动的背后所涉及到的形而上学前提和主体性，从而与传统形而上学、现象学区分开来。（2）要求一种新类型的科学史，认为科学哲学研究与科学史研究密不可分。在巴什拉看来，一切知识的研究都应该是历史的。

在《生命：经验与科学》一文中，福柯建立了一个著名的“意识哲学”与“概念哲学”之区分。【2】前者是萨特和梅洛-庞蒂的传统，后者则是卡瓦耶斯、巴什拉、康吉莱姆的传统。不过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到底什么是概念哲学? 这种基于科学史研究和科学哲学研究的传统，在何种意义上是一种概念哲学? 最早提出这种对立的，也许是卡瓦耶斯，他提出“意识哲学必要被概念的辩证法所取代”。【3】卡瓦耶斯认为：“一切与历史毫无关系，而只是可知者的特征”。【4】也就是说，关键不在于概念在历史之中何时出现以及如何发展，而在于概念作为理智认识的对象，作为可知者（l’intelligible）是如何被建构起来并且成为人类认识的对象。卡瓦耶斯本人主要研究数学的发展，他发现尽管数学的发展确实受到物理科学的推动，但物理科学向数学提出的要求和挑战，只是构成数学发展的外在机缘，最终这些机缘所构成的数学史，必须服从数学本身的概念史，即必须遵循数学本身的发展逻辑。

[2] Foucault, M. Dits et écrits[M]. Tome II, Paris: Gallimard, 2001, 1583.

[3] 巴迪欧 . 元政治学概述 [M]. 蓝江 译 , 上海 : 复旦大学出 版社 , 2015, 3.

[4] Canguilhem, G. Œuvres Complètes, Tome IV, Résistance, Philosophie Biologique et Histoire des Science 19401965[M]. Paris: Vrin, 2015, 269.

康吉莱姆赞同卡瓦耶斯的主张，他认为认识论的问题在于建立起概念化过程的秩序。通过科学实验活动所获得的当下的科学概念，只是这一概念化过程的暂时性的终点或者顶点，有必要通过历史的分析，揭示出科学家们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抵达这一概念的。真理是在科学的诸种实践之中获得的；哲学要分析这些真理的多样性、历史性、临时性，探讨真理的规范性。知识论所研究的，应当是对于真理得以产生的过程的严格描述，而不是对于最终理论结果的罗列。在评论巴什拉时，康吉莱姆写道：“关于科学史，如果从哲学上加以追问，就是关于概念的形成、再形成和形成过程，由此诞生了关于科学的哲学”。【5】康吉莱姆虽然未能直接受教于巴什拉，但对他的著作十分熟悉，继承和发展了他的思想。他在1955年发表的《反射概念的形成》一书，研究和探讨了“反射”这个科学概念的形成与发展，即他所说的“概念传承”（filiation conceptuelle），集中而充分地体现出康吉莱姆的科学史研究特色及其科学哲学观点。通过这一讨论，康吉莱姆试图捍卫生机论的生物学和哲学，说明生机论者在生物学史上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以及生机论的哲学意义。

[5] Canguilhem, G, Etudes d’Histoire et de Philosophie des Sciences[M]. Paris: Vrin, 1990, 175.

二、笛卡尔与反射概念

在《反射概念的形成》一书中，康吉莱姆讨论的反射概念，对于研究生物学和人类学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人的运动可以分为两大类，即意愿运动（mouvement volontaire）和非意愿运动（mouvement involontaire），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由属于前者，而反射属于后者。在导言中，康吉莱姆就指出，他要对两个广为传播的先入之见加以检讨：（1）一个概念只能在特定的理论中呈现，从而反射概念应当只能在机械论中出现；（2）在生物学中，唯有机械论风格的理论，才能产生有效的应用和知识增长。正是出于这两种先见，许多学者将反射概念的先驱归诸于笛卡尔，认为笛卡尔最早发现和提出反射概念。因为人们将反射视作对于动物生命的一种机械论解释，理当出自于某位机械论者，而笛卡尔是机械论最早最有名的代表，在其著作中又直接地讨论了反射的现象，并且在《论灵魂的激情》一书中，使用了“反射的精气”（esprits réfléchis）【6】的表述。在这一表述中，反射是作为形容词来使用的，这个词只是后来才成为一个名词。（【7】，p.38）在19世纪的许多字典中，反射都仍然主要作为形容词来使用。

[6] Descartes, R. Œuvres Philosophiques[M]. Paris : Garnier, 1973, 982.

[7] Canguilhem, G. La Formation du Concept du Réflexe[M]. Paris: Vrin, 1977.

对于笛卡尔是否可以够资格被称作反射概念的先驱，康吉莱姆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考察。从古希腊开始，考察了笛卡尔之前西方医学和生物学关于反射现象的讨论。从中可以看出，笛卡尔对于他所接受的教导和他所阅读的材料，进行了有选择性的保留和抛弃，最终他尝试将肌肉运动简化为一种纯粹的力学效果或者机械效应。笛卡尔在关于“非意愿运动”的理论探讨中，描述了今天称作反射现象的生理现象。笛卡尔哲学在解释物质世界和动物界时，都彻底地使之服从机械论原则，因此动物的躯体不过是一台机器，甚至人的身体也只是一台机器。人的心灵并不直接决定和指挥人的躯体的各个器官的运动，而是通过心灵来影响人的动物精气（esprits animaux），再由动物精气将运动传导到各个器官。

康吉莱姆细致地分析了多个笛卡尔的文本。例如，《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的“第四答辩”中的一段文字：“即使在我们人里边，直接使动外部肢体的并不是精神（或灵魂），而仅仅是它（精神）能够规定我们称之为动物精气的非常稀薄的这种液体的流动，这种液体不断地从心脏流经到达肌肉里，它是我们的肢体的一切运动的原因，并且经常能够同样容易地引起许多不同的运动，它甚至并不总是规定动物精气，因为在我们人类里所做的运动中有许多是不取决于精神的，如心脏的跳动，食物的消化，营养，人睡着了时的呼吸，以及甚至在醒着、在精神不去想的时候的走路、唱歌，以及其他类似的动作”。【8】

[8] 笛卡尔 . 第一哲学沉思集 [M]. 庞景仁 译 , 北京 : 商务印 书馆 , 2007, 232-233.

在另一处文本《人体的描述》（作为笛卡尔的遗著出版于1664年），笛卡尔写道：“这显示出，灵魂不能在身体中引发任何运动...... 相反，当身体将所有的器官服从于某一运动时，身体也并不需要灵魂来产生它；结果，我们所经验到的运动，并不都取决于我们的思想，也不应该归诸于灵魂，而是应该归诸于器官的倾向。”（【7】，p.29）

在笛卡尔看来，人体能够做出来的很多运动，只是归诸于器官的安排。即使在人们所说的意愿运动中，很大部分也取决于这些非意愿运动。因此，笛卡尔发展了一套关于非意愿运动的学说，这一学说所涉及的运动，正是当代生理学称之为反射的现象。在何种意义上，笛卡尔可以被视作反射概念或反射学说的先驱? 康吉莱姆对此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笛卡尔，对于一切生命体的运动，都从一种彻底的机械论图景出发来加以描述，从而将一切机体的运动，归结为机体的各个部分之间的接触、碰撞等。因此，需要考察动物精气的本性、运动，以及心脏、神经、肌肉的结构和功能。

首先来考察一下动物精气。在笛卡尔看来，动物精气乃是一种物体（corps），乃是最为精细的血液。笛卡尔有时用火来形容动物精气，以便描述动物精气在运动时所具有的飞快速度。动物精气之所以运动的原因，来自于心脏，这一点与血液一样。笛卡尔把心脏视作血液和动物精气的运动的来源，有时将心脏比喻为管风琴，有时比喻为无光亮的火，是某种火的所在，从而与哈维的观点区分开来。在哈维看来，心脏不过是一块肌肉，如同一个泵，通过压缩与扩张使得血液得以运动。笛卡尔没有注意到，这一解释是与他所一贯主张的机械论原则相矛盾的，因为他将心脏的运动比喻为发酵的过程，而不是一个钟表的过程。与之相反，哈维（W. Harvey）等人，都将心脏比作一个泵，这样才更符合机械论的解释。

那么，笛卡尔确实探讨了反射现象并作出了理论解释，他是否建构了反射的概念的雏形?在康吉莱姆看来，如果历史是与传奇相反，那么就应该通过重构传奇的历史，来重建历史而不是传奇。（【7】，pp.36-37）言下之意，将笛卡尔视作反射观念的先驱，这是一个传奇，而非真实的历史，因此，重构笛卡尔的这一传奇的故事，将有利于重建这一概念的真实历史。但是这种重构并非易事，因为生物学家们通常缺乏批判精神，而哲学家们也常常缺乏相应的生物学知识。另一方面，一切批判性工作，都有一定的危险，即将伟人视作平庸，贬低或者抹杀其贡献。因此，在重建真理的同时，也需要思考和考虑学者在其中作出的贡献及其恰当地位的重新分配。

康吉莱姆先是考察了英国学者费林（F. Fearing）的观点。费林认为笛卡尔并未形成反射的概念，而是首位系统地研究非意愿运动现象的哲学家。而另一位学者谢林顿（S. C. S. Sherrington），与费林相反，认为反射的概念可以上溯到笛卡尔，尽管笛卡尔并未使用这一术语。实际上，康吉莱姆发现，这两位学者的观点，都源自于德国学者艾克哈特（C. Eckhard）在1881年的博士论文。

康吉莱姆自己的观点与费林接近。他指出，笛卡尔的许多著作向人们揭示出，笛卡尔已经注意到后世所说的反射现象，并且在非意愿运动的范畴下尝试对其进行了科学描述。但是，描述了反射的现象，并不代表形成了反射的概念。在何种意义上才算一个概念呢? 康吉莱姆写道：“只有在存在着某种被定义者与定义者的关系的地方，即在某个论文或概述中，才有可能存在一个概念”。（【7】，p.38）康吉莱姆指出，作为一个科学概念，反射概念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1）反射概念是关于肌肉运动的机械论解释，（2）反射现象意味着，某个边缘所遭受到的刺激，通过某种方式反射到中心，又通过某种方式反射到同一个边缘。反射活动，作为非意愿活动，有别于意愿活动，后者乃是由中心出发而抵达边缘的运动。（3）反射概念意味着一种影象式的比喻，即在反射现象与光学现象之间建立起一种的相似性。（【7】，p.41）作为一种机械论，笛卡尔关于非意愿运动的理论，仅仅包括含义（1），并不满足含义（2）和（3）的要求。因此，尽管笛卡尔的著作中出现了对于反射现象的系统解释，但是他这种解释并没有使用反射概念，因此不能将他视作反射概念的真正先驱。康吉莱姆也对《论灵魂的激情》中出现“反射”一词的第36条及其上下文进行了详尽地考察，从而证明笛卡尔在36条中所谈论的并非反射现象，而是身体的整体行动。不同于第13条所考察的个别活动，如眼睛睫毛的运动等。在第36条中，关键是身体与环境的关系。因此，虽然笛卡尔使用了“反射精气”这样的表述，实际上与反射现象无关。

那么，接下来还可以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宣称在笛卡尔的作品中找到了反射一词? 即，关于笛卡尔最早提出反射概念的传奇故事是如何形成的? 这是因为后世的研究者，一方面注意到笛卡尔关于非意愿现象的机械论解释，一方面又注意到他在《屈光学》中所做的关于光学中的反射现象的解释，理所当然地认为，笛卡尔是生物学中的反射概念的先驱。但是，笛卡尔遵循的是自身思想的逻辑，而不是其后继者的逻辑。康吉莱姆指出，在笛卡尔那里，尽管他讨论了光学中的反射与人体生理学中的反射，但并未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类比或者关联。实际上，在笛卡尔的理论体系中，生物学中的反射理论是很难被设想的。因为在笛卡尔这里，从大脑朝向肌肉的运动，是一种单向的，有去无回的运动。笛卡尔对于生物学的最大贡献，实际上并不在于对于具体生物现象的揭示，而在于他提出了机械论的原理，并且这些原理对于后世的科学和哲学的发展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唯有一个形而上学家，能够形成一种机械论的生物学的诸种原则”。（【7】，p.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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