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权（心灵哲学）三

伊丽莎白公主反驳笛卡尔

回顾前文，笛卡尔二元论的第四个组成部分是关于心灵和肉体相互因果影响的论点。在自主行动中，心灵的意志导致我们的肢体运动；在感知中，物理刺激作用于感觉受体使心灵产生知觉经验。这种观点不仅符合常识，而且对于我们将自己视为行动主体和认知者的构想也至关重要： 除非我们的心灵因具有某种欲望、信念和意图而能够促使我们的身体以适当的方式运动，否则人类的能动性是如何可能的呢？我们怎么可能成为行动并为自己行动负责的能动者呢？如果物理世界中的物体和事件不能使我们产生知觉经验和信念，我们怎么会拥有对周遭事物的知识呢？我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手里正拿着一个西红柿，怎么会知道自己正走向一个停车标志，怎么会知道一只大熊正从我们的左边靠近？

笛卡尔对心理因果关系的运作有自己的看法。他在《第六沉思》中写道：

“心灵不会立即受到身体所有部分的影响，而只会受到大脑的影响，或许只是受到大脑一小部分的影响....... . . 每当大脑的这个部分处于特定状态时，它都会向心灵发出相同的信号，即使当时身体的其他部分可能处于不同的状态。. . . 例如，当脚部神经以一种剧烈而反常的方式运动时，这种运动会通过脊髓到达大脑内部，并在那里向大脑发出某种感觉的信号，即脚部出现的疼痛感。这就刺激大脑竭尽全力摆脱造成疼痛的原因，因为大脑认为这种疼痛对脚是有害的。”

在《灵魂的激情》一书中，笛卡尔认为松果体是 "灵魂之所"，是身心直接交互的场所。笛卡尔认为，灵魂直接作用于松果体，从而移动 "动物灵魂"（神经中的体液），然后将因果影响传递至身体的适当部位：

“灵魂的活动完全在于，它仅仅通过 "渴求 "某物就能使与之紧密相连的小腺体以所需的方式产生与渴求相应的效果。”

在从物质到精神的因果关系中，这一过程正好相反： 松果体周围动物灵魂的扰动使松果体产生运动，而松果体的运动又使心灵产生相应的感觉和知觉。因此，在笛卡尔看来，我们每个人作为一个具身的人，都是心灵和身体直接因果交互的 "结合体 "或 "混合体"。

1643 年 5 月，笛卡尔极其聪敏的学生，波希米亚的伊丽莎白公主给他写了一封被视作哲学史上最著名的书信之一的信，她在信中挑战笛卡尔的观点，要求他解释“人的心灵仅仅是一种思维实体，它如何能支配身体灵魂产生身体的动作。因为看起来，决定所有运动的都是由被推动之物的推动、被推动之物被推动物推动的方式，或者后者表面的特征和形状产生的。前两种情况需要接触，第三种情况需要广延。[但]你在灵魂的概念中完全排除了后者，而前者似乎与非物质的东西不相容。”

(支配 "可以读为 "导致"；"身体灵魂 "可以读为 "神经和肌肉中的液体"）。伊丽莎白的要求显然是可以理解的。首先，请看笛卡尔在《第二沉思》中对身体及其运动的论述：

“我所说的身体是指任何具有确定的形状和可确定的位置，并能排斥任何其他身体占据一定空间；它能被触觉、视觉、听觉、味觉或嗅觉感知，并能以各种方式运动，不是由它自身而是由与它发生作用的任何其他东西。”

在笛卡尔看来，心灵是非物质的，也就是说，心灵没有空间延展，也不在物理空间中。如果身体只有通过接触才能运动，那么，一个甚至不在空间中的没有外延的心灵，怎么会与一个有外延的物质事物，甚至是动物灵魂中最细最轻的微粒接触，从而使它运动起来呢？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合理的问题。

用现代术语来说，我们可以把伊丽莎白的质疑表述如下： 任何事物要想引起物理事物的运动，或使其产生任何变化，都必须有从原因到物理事物的能量的流动，或动量的传递。但是，怎么会有能量从非物质的心灵流向物质事物呢？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呢？怎么会有任何东西从空间外的东西 "流"向空间内的东西呢？如果一个物体要向另一个物体传递动量，它就必须有质量和速度。但是，物理空间之外的无外延的心灵怎么会有质量或速度呢？这个问题并不涉及笛卡尔的心身交互论的内在合理性；问题在于，在笛卡尔非空间的心灵和时空世界中的物质事物的二元论本体论中，这一合乎常理的交互论是否站得住脚。

笛卡尔在同月写给伊丽莎白的一封信中做出了回应：

“我注意到，在我们身上存在着某些原始的观念，这些观念就像是我们形成所有其他思想的原型，......就心灵和身体而言，我们只有关于它们结合的原始观念，而我们关于心灵具有移动身体的能力以及身体具有作用于心灵并引起感觉和激情的能力的观念则取决于这些原始观念。”

笛卡尔是在捍卫这样一个立场，即身心结合的观念是一个 "原始 "观念--一个因其本身便可理解的基本观念，不能用其他更基本的观念来加以解释，而身心因果关系的观念取决于身心结合的观念。这意味着什么呢？虽然在笛卡尔看来，心灵和身体在因果关系上似乎是平等的，但它们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不对称性： 我的心灵只有首先对我自己的身体产生因果影响，才能对其他心灵以及我周围的身体行使因果力量，而除了对我的身体产生因果影响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我的心灵产生因果影响。但我的身体不同：它可以独立于我的心灵而与其他身体产生因果互动。我的身体--或者说我的松果体--是我的心灵与世界其他部分之间的必要的因果通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心灵通过与我的身体结合而在因果上与世界隔绝开来。换一种说法，我的身体是我心灵的因果力量的推动者；正是通过与我的身体结合，我的心灵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对其他心灵和其他身体行使因果力量。从这个角度看，身心结合的观点似乎对理解心灵的因果力量至关重要。

伊丽莎白并不满意。她立即反驳道：

我承认，对我来说，承认心灵拥有物质和延展性比承认非物质的东西拥有移动身体和被身体移动的能力要容易得多。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断言；它很可能是唯物主义（见第4章）因果论点的首次出现。因为她实际上是在说，为了允许心理因果关系的可能性，她宁可接受关于心灵的唯物主义（"承认心灵拥有物质和延展性会更容易"），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导师提出的她认为是不可信的二元论解释。

为什么有人会认为笛卡尔的故事难以置信呢？前面几段已经指出，我的心灵与我的身体形成 "结合"，相当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我的身体是我的心灵变化的必然和无所不在的近因和近果以及是我的身体使我的心灵有可能对外部世界产生因果影响。然而，笛卡尔会拒绝对心身结合的这种描述，原因很简单，就心身因果关系的可能性而言，这种描述是在回避问题。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笛卡尔声称心身结合的观念是一种 "原始 "观念--一种本身是可理解的，但既无法进一步解释也不需要解释的观念。这个答案是否能让伊丽莎白或其他人满意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当我们问这个身体为什么是我的身体，而不是别人的身体时，因果关系的答案似乎是最自然的答案，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这是我的身体，因为它是我或我的欲望和意志唯一可以直接移动的身体--也就是说，不通过移动或因果地影响其他任何东西，而我只有先移动我的身体，才能移动其他物体，比如我桌上的这支笔或走廊的门。此外，要使我的思想或心理状态发生任何变化，你必须先使我的身体（大概是我的大脑）发生适当的变化。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对身心如何产生结合的解释吗？但是，对心身结合的这种解释是以心身因果关系的可能性为前提的，如果反过来说，对心身因果关系的理解 "取决于 "心身结合的观念，那就是循环论证了。笛卡尔宣称结合的观念是一种 "原始 "观念而因此不需要解释，这不可能打动那些寻求真正理解心理因果关系的人。他的批评者很容易将其视为一种对问题的回避——拒绝承认他的方法所面临的深刻困难。

“配对难题"：

另一个因果论证

我们将针对笛卡尔的实体二元论提出另一个因果论证。如果这个论证成立的话，它不仅能说明非物质的心灵不能与空间中的物质事物发生因果交互，而且还能说明它们不能与其他任何事物（包括其他非物质的心灵）发生因果关系。非物质对象在因果上是没有效力的，因此在解释上也是无用的；设定它们在哲学上是无意义的。

论证如下。为了建立类比和参考点，让我们以物理因果关系为例。一把枪，我们称它作a，开火了，这导致了一个人X的死亡。另一把枪 B ，同时开火（假定，在 A 的附近，但这并不重要），导致另一个人 Y 死亡。是什么使a的开火导致了x的死亡，b的开火导致了y的死亡，而非情况相反？也就是说，为什么 A 的开火没有造成 Y 的死亡，而 B 的开火没有造成 X 的死亡？正确的因与正确的果之间的 "配对 "遵循什么原则？必定存在一个关系 R 来支持和解释因果配对，这个关系在 A 的射击和 X 的死亡之间成立，在 B 的射击和 Y 的死亡之间也成立，但在 A 的射击和 Y 的死亡之间不成立，在 B 的射击和 X 的死亡之间也不成立。我们可以称之为 "配对关系 "的 "R "是什么呢？我们并不必然假定所有的物理因果关系都有一个这样的 R，只是假定必然有某种关系是某一特定原因是由它所引起的特定结果的原因这一事实的基础。

有两种观点。首先是因果链的观点： 有一条连续的因果链将 A 的开火与 X 的死亡联系在一起，就像有一条因果链将 B 的开火与 Y 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一样，而在 A 的开火与 Y 的死亡之间或 B 的开火与 X 的死亡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因果链。事实上，只要有一台高像素摄像机，我们就可以追踪子弹从每支枪射向其目标的飞行轨迹。第二种想法是，每支枪在开火时都与被击中的人处于一定距离和适当方位的关系之中，但和另一个人没有这样的关系。也就是说，空间关系的作用是将原因与其结果配对。

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因果链的想法并不能独立地解决问题。毕竟，因果链是一系列因果相关的事件，插入更多的因果对子并不能解决配对问题。因为这显然回避了问题： 是什么配对关系支撑着这些插入的因果对子？最终看来，空间关系--更广义地说，时空关系--似乎是产生配对关系的唯一途径。空间似乎具有很好的因果性质；例如，随着距离的增加，因果影响就会减弱，而且通常可以在中间位置设置障碍以阻断或抑制因果影响的传播。无论如何，以下命题似乎非常合理：

(M）形而上学上可能存在两个不同的物理对象，a 和 b，它们具有相同的内在属性，因而具有相同的因果潜能或力量；其中一个对象，例如，a，导致第三个对象，c，以某种方式发生变化，但对象 b 对 c 没有因果影响。

a而非b使c产生变化这一事实，一定来源于关于a、b和c的某个事实。既然 a 和 b 具有相同的内在属性，那么一定是它们相对于 c 的关系属性为它们不同的因果作用提供了相应的解释。什么样的关系属性或关系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呢？我们有理由认为，当 a、b 和 c 都是物理对象时，是 a 和 c 之间的空间关系以及 b 和 c 之间的空间关系造成了 a 和 b 相对于 c 的因果差异（对象 a 与 c 的处于恰当的空间关系；b 相距c"太远 "以致无法对它施加任何影响）。

至少，我们没有想到其他明显的候选解释。稍后，我们将进一步解释究竟是什么使得空间关系能够造成这种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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