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二）

原标题：The Engineer & the Artist: Negarestani vs. Land

译者前言：这篇短文是一个博主对兰德、内加雷斯塔尼大战（实际上是三方大战，兰德派的文森特·勒出面帮兰德对付内加雷斯塔尼）的一个总结。详细论述不多，但可以大致把握各方的关节所在。

关于礼萨-内加雷斯塔尼与尼克-兰德之间的对立，即所谓的新理性主义（neo-rationalism）与力比多唯物主义之间的对立，已经有很多论述。然而，对许多人来说，这场争论可能显得相当深奥，尤其是内加雷斯塔尼一方，因为他的著作与尼克-兰德的著作相比，在加速圈中较少被讨论。在这篇文章中（这主要归功于文森特-勒（Vincent Lê）的一篇出色的评论文章），我打算对兰德和内加雷斯塔尼的主要争论点做一个简单易懂的概述。

力比多唯物主义： 兰德与黑格尔之争

我已经在另一篇博客文章中详细介绍了兰德的力比多唯物主义。简而言之，力比多唯物主义是一种以情感为中心、去掉理性主体的中心的本体论；它借鉴了对伊曼纽尔-康德的第三次批判的颠覆性解读，以及阿瑟-叔本华、弗里德里希-尼采、乔治-巴塔耶、威廉-赖希、吉尔-德勒兹和费利克斯-瓜塔里的后续发展。

在兰德对康德的解读中，康德声称，只有当我们的理性对我们的激情和兽性的那一面施以某种暴力时，人类才会变得道德上是善的。理性通过崇高来证明它优于想象力（康德对人类心灵中产生我们所感知的东西的能力的称呼）。当我们面对一些崇高的事物时，比如广阔的风景或无限的理念，我们无法 "直觉 "它，而必须承认只有理性才足以把握这些事物。

然而，兰德质疑的是，这究竟是如康德所言证明了理性的优越性，还是仅仅建立了理性对情感的偶然支配地位。也就是说，既然理性无法从理性上证明自己的优越性，它就不得不采取这种精神暴力的行为来压制我们的兽性部分。如果后者是真的（兰德认为是真的），那么理性的至高无上地位就会受到挑战；一场以情感为中心的革命就会发生。

这也对作为一种实践的哲学的本质产生了连锁反应（knock-on effect）。在兰德看来，哲学家试图通过思考来理解世界是完全错误的。世界无法被思考的头脑所容纳和把握，因为现实--作为头脑之外的东西--是根本无法思考的。相反，哲学家必须沉浸于世界之中，哲学更多的是探索和冒险，而不是解决问题。

兰德对康德的解读紧随着叔本华、尼采的步伐。对叔本华而言，理性不过是被盲目、贪得无厌、非人格化的意志所主宰的宇宙之上的一层肤浅的 "胶片"，而尼采则将意志视为一种内在的积极的、创造性的权力意志，对意志进行了更为积极的阐释。这一哲学趋势在德勒兹和瓜塔里那里达到了顶峰，对他们来说，物质本质上是创造性的，一切都由 "欲望机器 "组成，由 "机器无意识 "驱动。

从兰德的哲学脉络来看，他最强烈反对的思想家是黑格尔（G.W.F. Hegel）。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体系打破了我们感知的世界与超越我们感知的真实世界之间的界限。因此，主体不可能被来自外部的力比多所驱动和构成，因为根本就没有外部。作为外部呈现给我们的东西，不过是心灵（偶然地）与自身疏离（异化）的部分。

既然一切表面上在心灵之外的东西都被折叠回了心灵的领域，那么主体本身的本性就从根本上变成了偶然的。在黑格尔看来，主体除了它所思考的东西之外别无其他，因此它可以简单地把自己思考成不同的东西。不再需要受世界的折磨来发展自身，因此也就不需要兰德式的彻底沉浸于力比多之流。

在黑格尔看来，历史是心灵认识自身的认知过程。因此，针对力比多唯物主义坚持现实世界的根本不可思，黑格尔体系将哲学还原为纯粹思维：世界确实可以通过纯粹思维来把握和弄清，因为世界完全与可思共延（coextensive）。力比多唯物主义看到的是探索、冒险和发散；黑格尔看到的是聚合：思维把自己拼凑在一起，以思维的方式走向终极的统一状态，到那时历史就结束了。

兰德与黑格尔的对立的关节点在于 "外部 "的地位。如果在我们的感知之外确实存在着一个根本无法想象的实在，即兰德所说的 "巨大的鸿沟（the Vast Abrupt）"，那么黑格尔主义就必须承认，一切都不是心灵，心灵不能简单地认为自己完成了哲学。反过来说，任何对力比多唯物主义的有价值的攻击，都必须寻求通过为理性和思考一切的过程找到一个重新切入点，才能问题化将自己抬高于外在之流的要求。

内加雷斯塔尼：黑格尔的反击

鉴于兰德反对黑格尔，人们可能会认为，他最有效的批评家应该是想方设法让黑格尔重回视野的人。事实上，这正是我们在礼萨-内加雷斯塔尼身上所看到的，他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相对于兰德的叔本华的黑格尔。正如黑格尔对康德主义的批判是基于拒绝接受康德批判中提出的人类主体的固定本性，内加雷斯塔尼对兰德的批判也指责他忽略了人的本性中的核心偶然性。

内加雷斯塔尼在《非人的劳动》一文中，围绕 "理性的自我实现 "这一任务，提出了 "非人主义 "的概念。理性在探究中批判自身，进而批判整个人性。内加雷斯塔尼的 "非人主义 "是一个持续的项目，旨在重新思考理性和作为人有何意义。很容易看出，内加雷斯塔尼的历史模式与黑格尔的历史模式有联系，黑格尔认为历史是心灵认识自身的过程，但内加雷斯塔尼的视野更具探索性和开放性。

内加雷斯塔尼并没有将这一批判项目局限于单纯的理性思考，他还强调了实践的重要性（通过重新思考人的本性意味着如何重新配置行为规范），但他明确反对兰德将理性去中心化，转而支持情感；他声称，"理性的修正力是重新谈判和定义人性的唯一授权力量"。内加雷斯塔尼认为，试图修正 "作为人的意义 "的项目如果超越了理性的界限（正如兰德的力比多唯物主义所做的），只能导致暴政。

内加雷斯塔尼小心翼翼地强调，"理性能动性不是个人的、个别的，甚至不一定是生物的"--也就是说，他的非人道主义并没有简化为以人为中心的对人的意义的简单批判，而是涉及理性自主批判人性的过程。理性可以通过我们，也可以不通过我们。内加雷斯塔尼热衷于表明，对人类的理性批判使我们成功地超越了人类的视野。他对人工智能也非常感兴趣，甚至说哲学本身就是一个创造人工智能的项目。

因此，内加雷斯塔尼为我们提供了兰德式非人主义的替代方案，既重申了理性的至高无上，又避免了天真的人文主义或纯粹唯心的黑格尔主义。内加雷斯塔尼的非人主义是务实的，在话语和行为规范层面而不仅仅是抽象概念层面发挥作用，并提出了对人的本性进行理性批判的愿景，在这种愿景中，批判的后果是延伸的，即扩散而非汇聚。与兰德主义一样，它也是外向型和后人类的；与兰德主义不同的是，它致力于理性，拒绝坠回不可想象的现实。

超越理性主义：陌异的智能

内加雷斯塔尼在其巨著《智能与精神》中继续对兰德主义进行隐晦的攻击，深化了他在《非人的劳动》中首次提出的黑格尔主义。在最近的一篇论文中，文森特-勒出色地总结了内加雷斯塔尼的观点，并根据兰德在其未完成的著作《加密货币（Crypto-Currents）》中提出的论点，提出了一些有理有据的反批评。

如上所述，内加雷斯塔尼认为兰德的反人本主义是自相矛盾的保守主义，因为它倒退到了一种固定的人性图景，在这种图景中，心灵没有通过认知过程从根本上改变自身的能动性。在内加雷斯塔尼看来，如果不承认理性能够重塑自身，就会导致 "以自我组织的物质过程为幌子，对自然和技术智能的迷信，或对处在深层时间的技术奇点的目的论信仰"。这是对兰德最终走向的一个非常恰当的描述。

然而，兰德在《加密货币》（Crypto-Currents）一书中阐述的对区块链的理解却大大削弱了这些言论。兰德之所以对区块链（加密货币赖以运行的去中心化分类账）感兴趣，是因为他认为区块链是批判哲学的物质实例化。区块链是一台 "真理机器"，是一种以（几乎）完全物质化的方式产生真理保证的机制，避免了任何形式的人为监督。

通常情况下，对真理的保证依赖于相信某些人的头脑能够提供可信的信息和/或做出客观正确的判断。因此，所有的说法最终都有待商榷，只有我们对提出这些说法的人的信任度越高，这些说法才是最好的。然而，区块链是 "无信任（trustless）"的，因为它通过 "工作凭证"（一种完全物质化的算法过程）来证明某事的真实性。

兰德在这里一点也不保守。事实上，内加雷斯塔尼对认知持狭隘的人文主义观点，认为认知只有在思维和理性话语的空间中活动才能发生变化。而在兰德看来，区块链展示了一种后认知智能过程，其运作完全超越了狭隘的人类 "社会语义 "空间。与算法在思维本身的地平线之外所能做的事情相比，人类思维所能思考到的地方实在是微不足道。

因此，兰德不仅认为智能超越了狭义人类的界限，而且认为它超越了内加雷斯塔尼（错误地）视为智能的整个可能性空间的社会语义理性空间。正如兰德所指出的，联结主义假定了一种自下而上的智能，这种智能并不依赖于按照形式规则对符号的共同操作，它证明了这种社会语义空间远远不能涵盖智能生命所能成为的一切。

兰德并不否认人性和人类思维结构的偶然性（他甚至在《加密货币》中明确断言了这一点），但他确实认为，我们不能简单地通过思考使自己成为后人类。既然我们无法超越社会语义进行思考，那么转变为真正不同的存在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情感转变。必须有外部的东西闯入我们的世界并占据我们，否则我们就会永远困在自己的人类小泡泡里。

结论： 艺术大战工程

兰德与内加雷斯塔尼之间的裂痕非常明显地表现为艺术家与工程师之间的差异。内加雷斯塔尼的背景是系统工程，他将自己的项目描述为 "再工程化哲学"，关注的是自上而下的认知过程，而兰德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兼哲学家，关注的是 "真实"如何把握我们，如何与我们为伍，我们如何被影响（这里的影响与上文的情感都是同一个词——affect）我们的事物自下而上地改变。

内加雷斯塔尼断言，既然心灵能够选择自己的规范，而这些规范又不是自然赋予的，那么它在因果关系上就必须独立于物质。然而，正如约翰-塞尔（John Searle）的生物自然主义（biological naturalism）一样，我们很难理解这种试图区分本体论和因果还原的做法除了导致某种二元论之外，还能带来什么其他结果。与内加雷斯塔尼相反，心灵能够产生非自然赋予的规范这一事实，绝不意味着心灵不可因果还原为其物质基质。

如果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应当是唯物主义者），那么我们就无法摆脱基质对其突现属性（如心灵）的因果优先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理性没有任何因果效力，而只是说理性不可能有任何神一样的力量来统治物质。理性只拥有物质组织所允许的力量。情感是理性的奴隶，只是在它进入自己选择的束缚的程度上。

也许兰德在回应叔本华将理性描述为覆盖在欲望之上的一层薄薄的、脆弱的胶片时走得太远了，因为他受到了阿瑟-兰波（Arthur Rimbaud）将艺术和创造力视为恶魔附体的观点的影响。但毋庸置疑的是，只有来自外部的力量才能真正改变人类，而理性的作用更多在于处理这种痛苦的后果，而非引发这种痛苦。归根结底，我们很难理解唯物主义本体论如何能让理性成为驾驭可能的人性空间的唯一手段。

参考文献：

Land, Nick. 1992. The Thirst for Annihilation

Land, Nick. Crypto-Currents. Unfinished draft available on GitHub.

Le, Vincent. 2019. “Spirit in the Crypt: Negarastani vs Land”. Cosmos & History. 15.1.

Negarestani, Reza. “Labour of the Inhuman” in #ACCELERATE: The Accelerationist Reader, Ed. Robin Mackay & Ray Brassier.

Negarestani, Reza. 2017. Intelligence &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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