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洛维约夫：哲学的历史性事业

选自《哲学译丛》1990年第三期

哲学在人类历史上已经存在2500多年了（从印度最早的哲学文献《奥义书》算起）。试问在这段漫长的时期中哲学为人类做了些什么？至于哲学在抽象思维领域中为解决有关存在和认识的那些纯思辨的问题所做的事情，那是所有从事哲学研究的人都已熟知了的。然而，哲学并不只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其他各门科学当然也有纯属自己的纯理论任务,、而且只有从事该门科学工作的人才能完成这些任务。但是这些科学并不受这些任务的局限，从理论上研究它们的人虽然并不是很多，可是它们却对所有人都具有实际意义，能给人生带来明显益处。 我们都知道自然科学并不只是为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而存在的，它们也为全人类而存在；我们都知道它们给人类带来了明显益处，改善了人类的物质生活，给外在生活带来方便，减轻了人们的体力重负。我们也都知道法学和历史学不仅为法学家和历史学家而存在， 还要为所有推动人们之间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进步的公民们而存在。或许哲学更接近于艺术，而不是科学，或许它象纯艺术一样并不是为生的激情、贪欲和争斗而产生的？但是，要知道，即使艺术也不会仅限于艺术家和美学家的圈子，而总是力求给那些对艺术理论和艺术技巧一窍不通的人们带来欢乐。莫非哲学是一个例外，莫非它只为那些亲身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哲学作品的撰写者以及康德和黑格尔作品的读者们而存在？如果情况是这样，那么研究哲学虽然可能是一件有趣的事，但却决不是应予赞赏的事，因为这纯属利己性质的事。如果情况并非如此，如果哲学指的并不是个别智者的抽象兴趣，而指的是全人类的活生生的兴趣，那就应当直截了当地回答下述问题：哲学为人类做了什么？给人类带来哪些益处？把人类从哪些恶中拯救出来？

为了不致对这个问题做出未经深思熟虑的回答，让我们追溯一下历史，因为如果哲学早就给人类带来了许多益处，那么它当然在自己存在的漫长时期里也早就带来过这种益处。

让我从东方，特别是从印度谈起，这不仅是因为我们从印度看到最典型最完整的东方文化形式，而主要是因为：在东方各民族中间，唯有印度人才拥有完全独立而系统的哲学。因 为尽管中国哲学家老子也曾传播过极为深刻的有关道的学说，但这一学说的中国独创性，却 是大可怀疑的（因为有一种说法：老子是在印度影响下发展自己的学说的），至于孔子和孟子的这种纯粹中国式的学说，可以说它们的哲学意义是很小的。

在印度，起初人类个性是完全受外在环境制约的（这种情况要比在东方任何其他国家中都表现得更明显）；印度当时基本上是一个奴隶制、不平等和与外部隔绝的国家。种姓多如牛毛，相互之间壁垒森严。那时根本没有人性（关于人之作为人的意义）这个概念，因为在上等种姓眼里，下等种姓比牲畜还不如。人的命运完全取决于他生在哪一种姓之中，也即由诞生在哪一种姓之中这二偶然因素所预先决定了。宗教带有纯唯物主义性质：人是自然界神灵 的奴隶，受它控制，全部物质生活也有赖于它。

然而就在这种奴隶制和划分等级的国度里，却有一些遁世的思想家提出了新的闻所未闻的说法：万物统一；各种特殊和差异都只不过是一种普遍本质的不同表现形式，所有的人都应被看成是自己的弟兄和自我本身。

万物统一是哲学的先声，这个说法首次宣布了人类拥有自由和友好联合的权利。从根本 上打破了宗教性的和社会性的奴隶制，摧毁了所有不平等和隔绝的表现。因为既然万物都可统一，那么种姓划分又有什么意义，婆罗门与贱民又有什么差别。这个新的说法对当时存在的制度有着极其伟大的意义，第一次明确提出这一说法的那本书获得了“奥义书”的名称，意思是意义深奥。然而万物统一这个词并没有能够长久地保持自己的深奥性，很快成了众人的 财富，取得了新宗教——佛教的形式。如果说婆罗门的泛神论是一种变成哲学的宗教，那么 佛教则刚好相反，它是一种变成宗教的哲学。在佛教中万物统一（万宗归一）原理明确地被规定为人性原理。既然万物都可归之为一，既然世界本质在万物中是统一的，那么人便没有必要在婆罗门和毗瑟孥中去寻找它，它已蕴含在他们之中。全部外在自然界都只不过是这种世 界本质的外表和面具，这种外表和面具在人类精神自我觉醒时便会自行脱落。因此人的道德个性高于自然界和自然精神。佛教首次宣布了人的尊严，人的个性的崇高地位。这是对那种盲目的外在势力、对物质事实的强有力的抗议；在社会生活中，这是人们对自然外在性、对生死偶然性的勇敢的反抗。人类灵魂对外在自然存在说：“我比你伟大，因为我能在自身之中消灭你，我能割断强加于我同你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能摧毁把我同你连结在一起的意志。 我不依赖于你，因为我不需要你赏赐给我什么。”人在这里可以放弃外在自然存在而获得自己的自由和不受制约性。

如果说印度人的意识最初是受控于凶神恶煞，受控于与他敌对的外在自然的荒诞势力； 那么希腊人的民族意识则以观念化了的、美妙的、人化了的神为出发点，对神的崇信只不过是对人类形式的优越性和崇高意义的承认而已。但在希腊宗教中被神化了的只是人的外在性，人类个性的内容却是由希腊哲学来揭示的。这一哲学的完全独特的发展起始于诡辩学派：因为在先前时代，希腊哲学一直受到东方学说的决定性影响，希腊人的意识仿效东方学说在自身之外寻找自己的内容，把外在世界的原素和形式当成最高的本原，只是到了诡辩学派那里，哲学意识才坚决地返回到自身。诡辩学说的实质是否定任何外在存在，只承认人类个性具有最高意义。正是诡辩论者直截了当地宣布人是万物的尺度。诡辩论是对人类个性的无条件的确认，但这种人类个性还不具有现实内容，虽然感到自己能够把握这些内容。这种自满自足并充满自信的个性本身还不具有一般内容和客观内容，就其与他人的关系来说，它还是一种偶然的东西，这里个性的解放只是一种主观解放。要想获得客观解放，人必须从外在存在之下解放出来，找到自己的内在内容，事实的统治应被观念的统治所取代。我们在苏格拉底那里看到他提出了这一要求，他不仅对希腊哲学而且对全部希腊罗马世界的哲学来说，都是一个代表形象。

苏格拉底只是肯定了这种观念本原的存在，他的学生柏拉图则指明并规定了其本质。他针对外在存在即偶然的、非合理的和非应有的存在，提出了观念的存在，它本身就是善的、 美的和合理的，观念的和谐王国本身就是一种无条件的完满的存在，人无须通过外在经验和外在规律就可认识这种存在，这种存在通过内在直观和纯思维即可揭示给人；这里人类个性将获得观念内容，它的积极意义将属于作为观念的体现者的人；从现在起，人已经有了可靠 基础来反对不合理的外在性。从柏拉图世界观角度来看，人有两种序列的存在——肉体、物质的存在（不应有的或恶的存在）和观念世界即内在尽善尽美的存在。但柏拉图哲学并没能把这两个序列协调起来。

柏拉图主义没能做到的，却由基督教通过基督做到了。基督不象佛那样否定尘世，也不象柏拉图主义哲学家那样脱离尘世，而是进入尘世，以便拯救尘世。在基督教中，柏拉图的观念宇宙变成为神的活生生的和能动的王国，它对物质存在即尘世的实际现实不再抱着无动于衷的态度，而是尝试把这一现实同自己的真理的联系重新恢复起来，使自己实现在这一尘世之中，使尘世成为绝对的；神的存在的外壳和载体；而观念个性在这里则体现为神人，它同时顶天立地，在自身上把天地结合在一起，通过把爱与万物内在结合起来的方式在自身之中使生命达到完满。

基督教未竟的事业得由哲学来完成。西方哲学开始得到巨大发展，在这一发展的强大影响下完成了两项重要历史性事业：16世纪的宗教改革摧毁了天主教会的堡垒；18世纪的政 治革命摧毁了全部旧的社会制度。

神秘主义哲学宣布神的本原就蕴含在人本身之中，宣布人与上帝有着内在而直接的联系，这样一来，教阶这种外在中介物就不需要了，教权也失掉其意义；受外在教会压抑的宗 教意识获得了自己的自由，而基督教真理重又获得自己的勃勃生机。

理性主义哲学宣布人类理性的权利，并摧毁了建立在非理性血缘本原基础之上的公民制度：在发动法国大革命那种粗暴自发势力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作为动力的理性主义原则（先前的哲学提出来的）；民众感本能在旧秩序的废墟上竖立起神的理性的圣殿。

人类理性在大声而庄严地宣布了自己在外在世界中的权利之后，全部注意力就转而倾注在自我本身、遁身于德国学派之中，在前所未有的规模上展示了自己具有的那种赋予真理观念以最完美逻辑形式的内在力量。所有这些就表现为从笛卡儿到黑格尔的哲学理性主义的发展，它摆脱了理性的人的本原，从而为基督教真理带来极大益处。真正的基督教原理是神人说（“显身说”），即指：上帝与人内在结合在一起并相互感应；上帝在人的内心中产生，人因此而应当在自身之中自觉而自由地领悟神的内容，而为达此目的，显然应使理性力量得到最大的发挥，人通过这种理性力量可以从自己方面领悟上帝和自然赐予它的东西。理性哲学的目的恰恰在于使这一力量得到发展，桎作为由有理性个性的人得到发展。

但人并不只是理性自由的个人，人还是感性和物质的存在物。人固有的物质本原把他同周围世界联系起来，佛教曾想消除这一本原，柏拉图主义曾想躲开它，把它看成是灵魂的地 狱，而基督教信仰却认为它是人的生命和宇宙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实现神的真理、体现神的精神的必不可少的现实基础。基督教之所以承认人具有无条件的和永恒的意义，不仅因为他是精神存在物，还因为他是物质存在物——基督教肯定肉体可以复活和永生；相对于 整个物的世界来说，基督教认为世界过程的目的和结局不是诸神王国的物质环境的消灭，而是它的再生和恢复，基督教许诺的不只是新的天，也有新的地。这样，在法国革命高声宣布理性的权利之后不久，在同一个法国，一位思想家（傅立叶）在自己的书斋里以同样的魄力和热情宣布恢复物质的权利，后来，自然主义哲学和唯物主义哲学也恢复和发展了世界和人中的物质本原的意义，这一哲学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有利于基督教真理的，并恢复了其必要成分之一，这一成分曾遭到片面性的唯灵论和唯心主义的贬斥。

恢复物质的权利是哲学解放过程的必要一步，因为只有从物质的真正意义上承认物质， 才能从物质的事实上的奴役下、从不由自主的唯物主义之中解放出来。只要人不承认自身之 中和自身之外的物质自然界，只要人不想使自己与它亲密无间，不爱上它，人便不能从它之下解脱出来，物质就会象某种敌对的、神秘的和无法摆脱的东西高踞于他的头上。

从这方面发展自然主义和唯物主义，即使人喜爱物质自然界并把它当作与自己亲近的和亲缘的东西来认识，不能不说是哲学的一大功劳，这就同发展理性主义（人在其中认识和明 确了自己的理性自由精神的力量）是哲学的功劳一样。

那么哲学究竟做了些什么？它把人类个性从外在强制之下解放出来，赋予它以内在的内容。哲学推翻了形形色色的虚假而异己的神，在人中发展了能够揭示真正上帝的那种内在形式。在古代世界里，人类个性主要受到自然和物质本原（一种异己而外在的力量）的压抑，而哲学却把人的意识从绝对服从这一外在性之中解放出来，赋予人以内在支点，为他揭示出理想的精神王国。在新的基督教世界中，这一精神王国本身，这一观念本原本身（打着外在力 量的招牌）占据了意识并试图使它屈服于自己，而哲学却站出来反对这一改变了自己内在性质的精神力量，摧毁了它的统治，解放、阐明并发展了人自身的本质——先是从其理性成分方面，后是从其物质成分方面。

如果我们现在提问：哲学的这一解放活动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那么我们会在人的灵魂的最本质最根本的属性中找到它的基础。由于这一属性，哲学的解放活动不会受任何框框的局限，不会屈就于任何从外面强加给它的规定，不会屈就于任何外在于它的内容，因为无论尘世的还是上天的福祉，只要不是它自己争得的，对它便没有任何价值，就不会成为它本身的内在的财富。这种不满足于外在强加的生活内容的能力，这种希望达到越来越大的内 在的完满存在的愿望，这种摧毁一切异己神灵的破坏力，这些之中就包含着达到生活绝对完美和完善的可能性。意识的这种否定过程同时也就是肯定过程，而每当人类精神打碎一座旧的偶像时，它就会说：这不是我所要的那种东西，——它以这种方式给自己所要的那种东西即自己的真正内容做出了一定的规定。

这种双重的力量，这种双重的过程（即破坏和创造）就构成了哲学的本质，同时也构成了人本身的真正本质（即人比其他自然物优越的东西），这样一来我们便有权对“哲学做了些什 么”作出回答：它使人成为真正的人。但是由于在真正人的存在中既需要有上帝又需要有物质自然界（上帝具有自我存在的绝对完满性，它之需要他物，完全是为了使这一绝对完满 性能够被自由地领悟；而物质自然界则相反，由于它自身存在的贫乏性和不确定性，它总是寻求他物以使自己得到补充和确定），那么哲学因此除了要在人中实现真正的人的本原之外， 还要服务于上帝本原和物质本原，把这两者引进自由人性这种形式中去。

由此可见，谁要想把自己奉献给哲学，那么他就应当勇敢而郑重地为它服务，既不怕形而上学的乌云也不怕神秘主义的深渊；他不应为自己的这种自由服务而感到羞耻，也不应贬低这一服务的意义，他应当深信：研究哲学是一桩美好的事业，伟大的事业，对全世界有益的事业。

数学联邦政治世界观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