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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三)

第三、器官学的核心任务是说明器官学之物(the organological)与有机物/器官物(the organic)之间的关系。对于二者,一般不难作出区分。有机物/器官物是活的、有生命的,而器官学之物是死的、无生命的。可是,器官学之物的独特性在于尽管它们不是有机的(organic),却是有机化的(organized)、有条理的、有组织的,具有特定的秩序和结构,并犹如身体器官一样发挥特定的功能,如手机、电脑等等。进一步说,器官学之物(技术)影响、改变或塑造着有机物/器官物(此在)。“广义器官学设定,器官学之物——在技术和技术学替补(technological supplement)的意义上理解——修改着有机物/器官物,即修改着它的延异(différance)过程:它的分化与延迟,它的空间化和时间化,以至于从中出现了新的个体化(individuation)过程,即新的生命形式。”(Stiegler, 2020, p. 80)这也是技术生命概念的独特性之所在。生命离不开技术,技术作为人造器官不断修改着生命。不同的器官/工具及其连接方式将塑造出不同的生命形态,产生出不同的个体。

第四、更具体地说,不同器官之间是“转导关系”(transductive relationship)。转导(transduction)来自法国技术哲学家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那么,说有机物/器官物(人)与器官学之物(技术)之间是转导关系,这意味着什么?“在技术生命中,有机物/器官物的有机性(organicity)是由器官学之物源初构成的,反之亦然——器官学之物本质上是由技术生命的有机形式构成的。换言之,在技术生命中,思考有机物/器官物离不开器官学之物,反之亦然。”(ibid, p. 80)在《技术与时间》第二卷导论,斯蒂格勒对人与技术的转导关系作了这样的解释:“技术或许看起来是‘精神’、‘文明’、‘人类’的对立面,但它却是人的命运:人与技术不可分割,双方通过西蒙栋所谓的转导关系相互缠绕(这种关系构成它的关系项,一个关系项离不开另一个关系项,诸关系项是共同-构成的(co-constituants)”。(Stiegler, 2009, p. 2)可见,转导关系意味着人与技术是相互构成的。技术作为人工器官不是此在可有可无的工具。它构成着此在,改变着有机体的性质和形态。

第五、器官学的落脚点是人与技术。斯蒂格勒宣称,器官学是对有机器官、人造器官和社会组织之关系的研究。广义的器官概念似乎无所不包,这让器官学显得大而无当,一个试图解释一切的概念框架是令人生疑的。其实,器官学的优先关注点是人与技术,它涉及的中心问题是:技术在什么意义上算作人的器官?人为何需要技术作为器官?技术如何改变人的存在方式和认知方式?这种改变是否会威胁人的存在?因此,我们应当把器官学首先看作关于人和技术的存在论,并且以“替补”为导向。

五、器官学作为替补存在论

器官学主张技术是人的器官。那么,人为何需要为自己配备额外的器官?难道人的天生有机器官不充分吗?的确如此,因为人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者。他是不完整的、未完成的并有待完成的。他的本质就是缺乏本质。斯蒂格勒借助爱比米修斯(Epimetheus)神话表达了这一点。这个神话的要义是,人起源于爱比米修斯的过失,是缺乏本质或才能(quality)的存在者,必须通过技术创造去赢得自己的本质,去充盈自身。人源自双重过失:爱比米修斯的遗忘与普罗米修斯的盗窃。遗忘导致人类无法像别的动物那样先天地拥有生存本领,不得不赤身裸体、孤立无援地来到世界。盗窃则赋予人类以制作、发明、想象和创造的能力,以弥补先天才能的缺失,这就是技术的意义。总之,人没有起源(origin),或者说人的起源就是起源之缺失(original default)。“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是因为缺失。也就是说,他们的存在是他们的生成”。(斯蒂格勒,2018年,第69页)海德格尔也表达过类似看法。此在之生存是向着可能性筹划,可能性意味着尚未成为现实,因此此在总是有待完成和实现的存在者。

正因为人是未完成并有待完成的,所以需要为自己配备额外的辅助器官,为自己添置“代具”(prosthesis)。在源初意义上,“代具意味着‘置于……前面’。代具性是世界的已经在此(déjà-là),因此也是过去的已经在此。代具字面上可以翻译为前置(proposition)。一个代具就是被前置的东西,被放在前面(in front),被预先(in advance)放置;技术就是被放置在我们面前的东西。”(Stiegler, 1998, p. 235)作为缺乏本质和才能的存在者,此在必然并且总是已经依赖于技术。我们借助电脑写作,借助网络阅读,借助手机交流,借助可穿戴设备获悉自己的身体状况等等。可见,此在总是已经存在于代具之中,并通过代具而存在。对此,可称为“代具性存在”(being prosthetically)。这样,我们便回到了弗洛伊德所说的“代具神”概念。人通过代具而极大地充盈自身,提升自己的地位。代具性存在表明,技术必然是人的器官,此在之生存离不开人造器官。

然而,“代具”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概念,似乎它的功能只是替代残缺的身体器官。譬如,某人不幸在车祸中失去双腿,不得不装配义肢/代具。为了更好地阐明器官学的宗旨,在此引入德里达的“替补”(supplément)概念。在《论文字学》中德里达反复强调,替补具有双重意义:补充与替代。“替补概念……自身涵盖两种意义,这两种意义的结合既怪异,又属必然。替补补充,它是剩余,是充实另一个充足性(plénitude)的充足性,在场的填充(comble de la présence)”。(Derrida, 1967, p. 208)补充之义不难理解。落实到人与技术的关系,这意味着人是自足的,技术是辅助工具,它的功能是更好地服务于人——锦上添花。即便没有技术,人依然无所缺失。这是工具主义技术观的基本主张。另一方面,德里达进一步指出,“替补代替(supplée)。它补充只为取代。它介入或混入代替(à-la-place-de);如果它填充,那也如同填充虚空。如果它代表(représente)或临摹[在场],那也是通过在场的先天缺失进行的。作为替补者和代理者,替补是想取而代之的副手、下属机构。”(ibid, p. 208)这层含义略显费解,但也更深刻。就人与技术而言,替代意味着赋予技术以构成性意义。技术作为人工器官似乎对人只具有辅助性和补充性意义,但它事实上构成着人的本质。鉴于人的本质就是缺乏本质即“在场的先天缺失”,技术便能够发挥构成和替代的功能。举例来说,我们常常将一些事情记在日记本上以备忘,似乎日记只是大脑记忆的辅助。但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力是有限的,而且记忆会犯错,所以一段日子过后,日记反而成为判定记忆是否准确的依据。日记看起来只是记忆的补充,反过来却成为记忆的替代。

本文主张,器官学就是替补存在论。一方面,它的中心关怀是关于此在与技术的存在论。存在论关涉人与技术的本质和存在方式等基本问题,与伦理学、政治学有着原则性区别。另一方面,它坚持技术作为器官是此在的替补。技术看似是辅助工具,实则是对此在具有构成价值的必要器官。这样,技术的器官学之思既不同于流行的工具主义,也不同于海德格尔的“座架”理论,或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等等。技术器官学主张,人不是自足的,技术对人具有构成性,人只有借助外部器官才能成为(become)自身。在这一点上,器官学与德勒兹的根状茎(rhizome)存在论颇有亲和性,二者都强调联结与生成(becoming)。“根状茎没有开端,没有结束;它总是位于途中(middle),在事物中间,是居间存在、间奏曲。树是血统,但是根状茎是联姻、独一无二的联姻。树强加动词‘是’(to be),而根状茎的成分是连词“和……和……和。这种连词具有足够的力量去动摇动词‘是’并将其连根拔起。”(Deleuze, Guattari, p. 25)此外,器官学之思与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以及克拉克的“延展认知”(extended cognition)也颇有共鸣。它们的共同点是:放弃实体主义,走向关系主义;放弃静态思维,走向动态思维。

参考文献

斯蒂格勒,2018年:《意外地哲学思考》,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斯蒂格勒,2019年a:《人类纪的“熵”、“负熵”和“熵增”》,载《社会科学战线》第3期。斯蒂格勒,2019年b:《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南京大学出版社。Aristotle, 1995, “On Soul”, in J. Barnes(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Deleuze, G., Guattari, F., 1987, A Thousand Plateau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Derrida, J., 1967, De la grammatologie, Paris: Minuit. 译文参照了中文版《论文字学》(汪家堂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Derrida, J., 1981, “Plato’s Pharmacy”, in J. Derrida, Dissemination, London: Athlone.Freud, S., 1961,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New York: Norton.Kapp, E., 2018, Elements of a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Kirkwood J., Weatherby L., 2018, “Introduction: The Culture of Operations, Ernst Kapp’s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in E. Kapp, Elements of a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Oler, W., et al., 1970, “Definition of Organology”, in The Galpin Society Journal23.Ross, D., 2018, “Introduction”, in B.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Stiegler, B., 1998,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iegler, B., 2009, Technics and Time 2, Disorienta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Stiegler, B., 2010, For a New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Cambridge: Polity.

Stiegler, B., 2020, “Elements for a General Organology”, in Derrida Today 13(1).

注 释

[1] “后像”是一种视觉现象,在视觉刺激停止后,图像并不立即消失,而会减弱并持续一段时间。这种残留的图像就是后像。

[2] 在古汉语中,“器”指工具,如器皿、器具、陶器等等。因此,孔子说“君子不器”。但是,在现代汉语中,“器官”特指生物学意义上的身体结构,不含工具之义。

[3] 在医学领域,prosthesis一般翻译为“假肢”或“义肢”,即代替残缺身体器官的人造器官,特别是四肢。本文统一译为“代具”。

[4] Organic(法语organique)与organized(法语organisé)的词根都是organ,可直译为“器官的”与“器官化的”。但是,这样翻译略显怪异。本文遵循通行做法,分别译为“有机的”与“有组织的”或“有机化的”,尽管这无法体现它们与organ之间的同源关系。

孟强,任职于中国社会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科学技术哲学研究室,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科学哲学、科学实践哲学、德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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