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问题（解释）三

先说结论：“上帝悖论”不能构成对全能上帝存在的否定，而且恰恰相反，“上帝悖论”是对上帝全能且是一个绝对者的证明。

考虑到大部分人会根本上认为这一答案毫无意义，因此不值一提，最好的办法或许是首先审视一下他们拒绝这一推论的主要原因。

①首先，人们会说，这一命题确实就是自我矛盾的，因而上帝绝不可能存在。“不全能的全能者”（自我矛盾者）既然因为自我矛盾而不存在，那么我们也就没必要对这一命题下判断，因为这一命题建立在一个根本上错误的基础上。

然而，我们怎么会知道“不全能的全能者”不存在呢？我们难道不是只知道，“不全能的全能者”在我们的逻辑中是无法思考的吗？“无法思考性”不能直接推出“绝对不存在”，前者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后者是一个实在论问题。

康德没能彻底推翻神学恰恰是因为他只做出了前者的证明，而无力延伸到后者。

②其次，一个有趣的推理。如果上帝凭借自己的权能创造了逻辑律，同时自己又违背了逻辑律，就相当于自己否定了自己；但是这并非不会发生，而是因为祂的全能性而诞生了一个“反-上帝”，接着就会发生“上帝”与“反-上帝”的湮灭，从而宇宙大爆炸，世界线重启。因此创造了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上帝自杀。但是自杀是有罪的，因此上帝不会自杀，祂虽然有能力，但是不会选择真的创造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

这里本质上是划分开意志和行动的二元论，即能做不等于会做。

③最后，人们可能会辩护说，上帝并不是逻辑的存在者，而完全可以是只关于信仰的存在者。而信仰是不兼容逻辑，乃至于反逻辑的。因此“不全能的全能者”根本不能说是一个悖论，因为对上帝的思考不能凭借逻辑进行，虽然无法在理智上理解“不全能的全能者”，但是这不是“全能者”的错，而是“理性”的错。

当试图用理性理解上帝时，就相当于亵渎上帝，因为唯一对上帝能抱有的，就是忠实的信仰。在这个意义上，“不全能的全能者”恰恰构成了人类理性的渺小和上帝的伟大之处，因而值得毫不动摇的信仰，并应当将“上帝可以创造一块祂举不起的石头”当做一个基本事实加以接受。

这里本质上是划分开信仰和理性的二元论。

总结一下：第一条认为逻辑律是绝对的，而自我矛盾者就是不存在者，但是这是从认识向实在的非法跨越；

第二条认为上帝的全能性超越逻辑律，因而可以做到悖论，但是由于这会引起“上帝湮灭”，因而祂做得到，但却不会这样做。

第三条则是划分开理性和信仰，认为二者不相干涉，信仰归信仰，理性归理性，所以上帝做得到。但是这也实际上承认神学不能占据理性的阵地，是一种败退下的反击。

但是真正的答案往往没有这么复杂。

黑格尔早就告诉了我们答案，而且我们将一次性反驳上述三条常见理解。

所谓的“上帝悖论”有一个唯一的精确回答：上帝必须也必然能创造出一块祂举不起的石头[1]。

这意味着：

①我们将使用逻辑律来说明上帝全能，而反对第一条的禁令，并反对第三条对信仰独立性的承认；

②同时我们将说明上帝“必须”创造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从而根本上反驳第二条；

③最后，我们也将基于逻辑思辨，直接在实在论领域展开推理，因而不涉及认识到实在鸿沟的问题。

让我们先看看黑格尔说过什么，然后再对他的理论进行推理。

大部分《西方哲学史》中对都是将黑格尔哲学描述为生成变化的哲学，但是这实际上是一种有筛选的“诠释”，而不是忠诚的“阅读”——黑格尔就是一位强调至高的绝对同一性的思想家。

这种至高的绝对同一性就是“上帝”:这使得无论如何理解黑格尔，都无法切断其与神学的联系。

对“上帝悖论”的解答，就在对黑格尔哲学的讨论中。

实际上，黑格尔自己在《精神哲学》中“绝对精神”部分的章节排布中，就把“哲学”置于“艺术”和“宗教”之后，并直接承接起宗教的认知任务。

这一部分中，黑格尔试图说绝对精神从自我的外化环节（自然、社会等）回到自我（纯粹精神）的过程，因此这个过程是一个从具体上溯到抽象的过程。

A.艺术

在最初的“艺术”环节中，艺术与绝对精神的联系是象形的、感性的；艺术通过建筑、绘画、诗歌这种有形的形式来把握绝对精神。

我们知道建筑艺术总是严整的，它更强调一种确定的秩序，比如雅典神庙、埃及金字塔、中国紫禁城。

以这样的形式把握绝对精神这一观念总是不充分的，规整的建筑实体会妨碍对无限的绝对精神的理解，因而这种建筑的艺术形式必须像更抽象、更概念化的方向发展；

绘画进一步展现了绝对精神的自由，梵高奇幻的星空，高更野性的人体，达利破碎的时间给我们展现的不只是已经成型的画面，已死的画面召唤来整个不在场的活生生的世界和大地，都在它自己周围显露出来。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个实体进入到对自己存在的揭露之中”。

绘画的下一步是诗歌，诗歌更加摆脱了绘画感性的呈现形式，成为依靠文字&语言背后的灵氛（aura）来传递真理，这就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层次。而接下来就将进入到宗教阶段。在这里，让我们欣赏一首马克思的情诗：思念

致燕妮

燕妮，即使天地翻覆迷茫，

你比天空晴朗，比太阳明亮。

即使天下人把我淋漓诅咒，

只要你属于我，我都能忍受。

思念比天上宫殿还高，

比永恒的天地更久长，

比理想国还更美妙，

忧心似海，深胜海洋。

思念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象上帝亲自塑造的一样，

你留给我的形象，

我永远无限向往。

你就是思念的化身，

思念两字犹未能表达深情，

可以说它象一团火，

永远不断燃烧我激荡的心

B.宗教

宗教阶段不需多言，只需要指出，对黑格尔来说，现代基督教就是宗教的最高形式，它高于犹太教。这也是当时代宗教学家的基本共识，所谓的“反犹主义”已映现其中。

C.哲学

宗教对绝对精神的领会终究不如哲学，因为只有哲学才是真正以“概念”的形式思考，了解《逻辑学》的朋友会知道，那本书就是按照“概念”的逻辑来推演“世界”的逻辑。

正是在这里，黑格尔比尼采更早宣布：上帝已经死了[2]。

因为宗教对绝对精神的认识任务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已经达到终点，接下来是哲学接过接力棒，真正完成亿年以来的“绝对精神”的奥德赛之路。

哲学思考的结果是认识到，绝对精神通过自我矛盾不断解决矛盾、自我发展，从而最终实现了对一切对立面的包容，成为了“绝对者”。

让我们再仔细看一下这句话：绝对者最终容纳了自我矛盾。

这就是“创造了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的绝对者”，或者说“不全能的全能者”，以及“包容内在矛盾者”。

现在，让我们摧枯拉朽的推翻前述三种反驳：

首先，当全能者已经创造了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那么他就构成了一种“现实的矛盾”——全能者非全能，由于这一矛盾不再只是一个思维中的矛盾，因而我们讨论的直接是实在问题，而非认识问题。

其次，“现实的矛盾”意味着这位矛盾者已经不再有“他性”，因为这个存在者本身即是矛盾的，矛盾的存在者意味着祂同时是“自己”，又同时是“非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构成“矛盾”。因此当祂试图成为任何一个“非自己”时，都依然还是自己，因为他自身就是“矛盾”。因而“矛盾的存在者”永远不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因此祂将成为永恒不变的绝对者。

因为祂不仅是生，还是生的对立面，不只是死，甚至包括活死人状态在内的一切与生不同的东西。

最后，这样一个失去了“他性”的存在就失去了任何“外部”，从而抹除了一切差异。最终，祂必然成为绝对同一的至高全能者。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在祂之外，那么祂就是一切。

因此，我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明确了。

全能者不仅可以创造出一个祂举不起来的石头，而且祂必须去创造一个祂举不起来的石头，以确定自己是现实的矛盾者，并因而成为全能的。

在原始命题中，似乎是全能者创造了不可能之物；但是实际上恰恰是因为祂成功创造了矛盾之物，因而祂才成为了全能的——全能者从推论的前提变成了推论的结果。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黑格尔我们就可以发现，在他的哲学中，绝对精神恰恰就不是以前提出现，而是作为最终的推理结果，成为了一切的真理。

参考：

1. 这里的重点是“必须”，从而通过行动进入到实在论领域，因此根本上反驳了①（因为用现代逻辑学处理这个问题，只是处理这个认识“命题”）

2. 精神现象学（下），商务印书馆. p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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