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死性”在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分析(《存在与时间》第2篇第1节)中起了关键作用,这不是偶然的。为了直面这种传统的哲学上的horror temporis,为了克服这种恐怖,从而把存在和人类时间化,我们必须把有限性放在优先位置,把有限性视为主体的时间化实存的结构性因素。米勒的评论,同样指出了精神分析中时间主题的方向。在谈论这种“时间之恐怖”时,米勒巧妙地暗示,时间性的某些层面最好被放置在拉康的真实界之中(Martin-Mattera 2002:99-100)。乍看起来,拉康似乎落入了柏格森批评过的“把时间空间化”的陷阱(把时间化约为线条或圆圈上的可量化的点),似乎把时间视为象征界的构造。在1940年代和1970年代的作品中,拉康把时间性比作空间性-共时性结构(Johnston 2005b: 24-25,35,55-56)。但是,考虑到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讨论了“创伤性”(有心理学意义的)事件(也就是与真实界的“遭遇”)的因果性,以及这些事件无意识编码的影响(象征界的自动机器),我们就不能把拉康的时间视为象征界之中的一个构造。时间/时间性的某些基本层面,是属于真实界的(Johnston 2005b:25,42-43,55,77)。
齐泽克对他对真实界的描述所做的一些最新修改,说明真实界不应该被视为实体性的、不可通达的物自体所组成的本体界。与此相反,齐泽克强调,真实界不过是经验现实的不一致性。正是这种不一致性,促使我们在内在的现象界之外设定一个康德式的先验领域(这种设定,通过假想一个实体性的完满性作为“现实之下的真实界”,从而给不一致的现实带来虚假的一致性)。当各种不相容的视角相互竞争,试图把一个真正的“原质”作为客观的参照点时,齐泽克的真实界就正式出场了。如果我们明白,不存在这种客观的参照点,不存在一个奠定片面视角的游戏的前视角/非视角的“原质”,我们就正确理解真实界的性质。只有在视角本身的自我破裂中,在现象界分裂成一系列不相容的视差的过程中,我们才能把握真实界。真实界是现实内部的堵塞、障碍的名称,它阻碍了这个经验上可通达的内在性平面把它的各个视角聚合成一致的、统一的“一”和“全”( Zizek 2003b:78-79)。
从古希腊思想家至今,确定时间的“真正”本质的各种哲学努力的历史,强烈地表明时间恰恰是齐泽克的(无法逆转的、无法修复的、视差分裂的)真实界的一个实例。只要我们试图确定单数的时间(时间本身)是什么,确定时间的各个部分(过去,当下,未来)是什么,我们就会发现,时间的“客体”拒绝被确定下来;时间内含的多重时间不断分裂成多重的、不相容的模式/结构。例如,当我们进行反思时,“作为现在的当下”分裂成永恒在场的“存在”(只有现在是存在的,过去和未来都没有现实的本体论地位)与不断消失的“无”(现在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消失的中介)。总的来说,我们可以说,时间的三个维度中的每一个内部都包含了这三个分裂:过去由过去-过去、现在-过去和未来-过去组成;现在由过去-现在、现在-现在和未来-现在组成;未来由过去-未来、现在-未来和未来-未来组成。在进一步考察之后,这九个子范畴中的每一个,可能又会增加。齐泽克提出,拉康的真实界正是以这种方式建构的:真实界分裂为真实-真实、象征-真实、想象-真实(Zizek 2001c:82)。所谓的时间本身,所谓在多重时间背后的“原质”的那个不可分的、本质的X,是不存在的。时间只是作为不同视差平面的一层层的并置而存在的。
不仅如此,根据拉康的三界理论,我们可以说,时间的不同形式,对应了三界。它们分别是真实时间、象征时间、想象时间。有趣的是,视差分裂也出现在这三种时间性之中。在每一种时间性中,一方面是重复的惯性或静止,另一方面是非重复的变易或生成。本书上文说过,拉康不仅认为完美的重复是不可能的(重复无一例外地产生了差异),而且认为一个特殊的元素(“一”)在时间的差异化洪流之中一次又一次地出场。换句话说,在拉康看来,没有差异的永恒重复是不存在的,反之,没有重复的差异也是不存在的。那么,这一点,与三界理论有什么关系?真实界的时间,既是不理会其他时间性模式的循环的时间性,又是纯粹流动的绝对否定性。象征界的时间,既是不断重复的能指的静态,又是这些能指不断变动的历时性动态。现象界的时间,既是自我的冰冷的、不死的镜像,又是这些镜像所展现的有死的肉体的可见的反映。想要以令人满意的方式来描述和探索这些时间性,是需要一本书来完成的任务。
3.主体与能指的关系
真实界的时间,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在讨论黑格尔的本体论时,齐泽克区分了subjectification和subject:“时间否定性”拒绝被凝固成确定的表象的稳定形式。尤其是,主体化意味着(由惰性的、无生命的元素构成的)物化的同一性建筑。在这种静态的惰性中,主体化的“操作者”没有反映出subject-as-$的动态的否定性。米勒对拉康的时间的思考,又一次是有用的。米勒引用了拉康的论点,“一个能指,就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米勒阐述了这句话的含义:
黑格尔定义了时间本质上的主观性。虽然空间被我们客观地运用,但是,主体性本质上是时间性的。这就是拉康所说的。这就是我们日常所面对的,只不过我们在谈论它的时候以空间形式来表示:“主体在各个能指之间,主体在间隔之中”。(Miller 2005:38-39)
米勒接着说:
但是,事实上,这里所上演的是能指链的时间顺序。为了简化,我会说:在过去的能指和未来的能指之间,划杠的主体$集合了亚里士多德的“当下”的一切悖论。我们最好通过书写$,描述$,把$作为易逝的、逃逸的事物,从而铭刻主体的否定性……拉康所谓的“主体”,就是能指的时间化。它导致主体在能指链上滑动。(Miller 2005:39)
如果我们接受“一个能指,就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那么,主体就成为一种彻底时间化的功能-运动,成为一种基于时间、不基于存在的奇特、陌生的“事件本体论”。这是为什么呢?时间性与能指主体有什么关系?对此的解释需要一些时间。
S₁ → S → S₃ → $ → S₄ → $ → S₅ → $→
α、α、α、α
两条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公理启发了拉康的定义(能指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第一,拉康强调,能指既处在历史性动态之中,又处在共时性结构之中;时间上的差异化,空间上的差异化,对能指都是至关重要的(SVI11/12/58)。第二,拉康强调,能指以多个能指的形式出现;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差异化,需要同时存在多个元素,最低限度的能指是S1和S2(SXIX2/3/72)。正如让-克劳德·米尔纳所说,拉康的能指总是处在“链条”之中,处在多个能指单元的历时性组合之中(Milner 2002:144-145,146)。同样的,拉康在《第16次研讨班》中说,两个、多个能指的链条,是主体形成的前提;为了产生$这一事件,必须有S1到S2的运动(SXVI379-380,380-381)。保罗-劳伦·阿苏说,“能指是为另个一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这一公式,首次出现在《主体的倾覆和在弗洛伊德无意识中的欲望的辩证法》中(Assoun 2003:80)。拉康在《 主体的倾覆》中问道:“一旦语言的结构在无意识中得到确认,我们可以设想怎样的一种主体呢?”拉康给出的答案是,把“我”作为一个转换者。但是,关于这个“我”,拉康警告我们,“它指示言谈的主体,但又不指称它”(Lacan 2006:677)。拉康为什么区分“指示”和“指称”?众所周知,1960年代初,拉康区分了“言谈主体”和“语句主体”。“言谈主体”是动词式的主体,他展开了能指链。“语句主体”是名词式的主体,他受制于能指链。翻译成齐泽克的黑格尔式拉康主义,“言谈主体”是匿名的、不露面的主体,无法在主体化语句的层面上得到满意的反映——因为“言谈主体”是“时间否定性”的非实体性,是一个空洞的变量,在静态能指的相对静止的象征秩序中不断移动。
因此,这个作为转换者的“我”,这个第一人称代词,是“语句主体”,“它在话语的主体中指示当时正在说话的主体”。我们应该简短地说明,这个作为转换者的“我”,有时候可以指称(而不只是指示)“言谈主体”,但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如此。但是,拉康接下来论述了“言谈主体”和赘词ne的差异。拉康说,许多语法学家错误地认为“ne这个词是任意而来的离奇看法”,是多余的、不必要的、无用的语言学装饰。与此相反,拉康仔细区分了能指主体的两个层面(言谈和语句)。拉康认为,当ne出现在一个语句中时,“言谈主体”把这个ne作为一个微妙的指示词,这个ne指示的是“言谈主体”根据语句内容“放置”自身的方式。布鲁斯·芬克很好地比较了法语的ne和英语的but。芬克认为,ne和but既表达了对语句内容的矛盾态度(确定“言谈主体”的“位置”的态度),同时又没有破坏或否定语句本身的字面含义(Fink 1995:39-40)。菲利普·范·霍特认为,ne的出现,区分了“非人称”现象和“人称”现象。在“非人称”现象中,“言谈主体”的“指称意图”,与“语句主体”的“既定位置”是一致的。在“人称”现象中,说话者(言谈)与说话者表达的意思(语句)存在某种距离(Van Haute 2002:41-42)。ne和but说明,在这个语句中,言谈者与语句之间是紧张不安的。因此,在拉康看来,当言谈和语句一致时,“我”就是“被指示”的。当言谈和语句存在某种缺口时,“我”就是“被指称”的。在《 主体的倾覆》中,拉康论述了主体和能指的关系:
一个能指,就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这个能指就是所有其他能指为它代表主体的能指: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个能指,所有其他能指都不代表什么了。因为代表就是为某物而代表。
表示链 → S₁ → S₂ →
拉康理论认为,最低限度的能指结构是S/S1—>S'/S2。不仅如此,S1和S2不是同等的。正如拉康在《第17次研讨班》中说的,S1是“主人能指”(能指链的偶然出发点),S2是用来充实S1的一系列能指的mathème。这一系列S2,在S1所确定的(偶然的)出发点之上,努力阐述一个内容网络(SXVII11-12)。在上面的引文中,“所有其他能指为它代表主体的能指”,就是“主人能指”。我们可能以为,“主人能指”是一个语句的主语,是一个专有名词、人称代词。但是,拉康在讨论S/S1—>S'/S2的运动时说,S'/S2以“缝合点”的形式,把能指链缝合起来。“主人能指”(S1)仅仅“代表”其他能指(S2),这些其他能指才有决定权。因为这些其他能指处在“标点”的位置,所以,它们决定了开启语句的起始主语(S1)的意义。一旦两个、多个能指的链条“画上标点”(宣告结束),我们就牺牲了“言谈主体”,从而构成了“语句主体”。主体性的“语句”维度,是一种“从属于能指的主体”,是拉康所强调的构成主体性本身的维度。用齐泽克的话说,语句的“标点”产生了主体化的效果,它用一系列S2来充实S1,从而把$冻结成为意义的凝固惰性。或者,用黑格尔式的表达,“言谈主体”的“精神”发现它的外部景观不断变动着,因为它受制于语句的“骨骼”(“言谈”和“语句”之间的缺口,让我们看到$的空洞)。
当然了,“主人能指”依赖于一系列S2的原因,在《主体的倾覆》中的“欲望图示”中得到了解释。“欲望图示”最基本的框架是两条相交的轨迹:第一条轨迹,从S/S1到S'/S2。第二条轨迹,从S'/S2下部出发,向上穿过S'/S2,接着向下穿过S/S1。第一条轨迹描绘了能指链(语句)在线性时间上的运动。第二条轨迹描绘了反方向的运动,能指链所特有的回溯的时间性(弗洛伊德的Nachtraglichkeit,拉康的après-coup)。
S、S'、$、Δ
正是因为这种回溯的时间性,所以S1始终是错误的、失败的主人。S1表面上的能指权威,是一种误导性的错觉。在《 第17次研讨班》讨论“主人话语”时,拉康提到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众所周知,黑格尔认为,虽然主人拥有社会性-象征性的权威,拥有对实物的相对垄断全权,但是,主人最终依赖于奴隶;奴隶比起主人更像真正的主体,因为奴隶通过他的劳动来改造世界,让世界人化(因为主人不劳动,所以无法通过劳动否定世界的客观存在,无法让主人的主观存在外化)。
其他的
代理人
真理
∥
产品
那么,拉康的主人话语又是什么?拉康的四种话语(主人话语、大学话语、歇斯底里话语、分析师话语)中的每一个,都体现了由四个部分组成的结构。上半部分是“行动者”到“他者”的从左到右的运动,下半部分是“产物”到“真理”的从右到左的运动。重要的是,在拉康的四种话语理论中,“真理”在“行动者”的正下方——在拉康看来,“行动者”的位置是一种“假象”,一种大权在握的虚幻表象,它掩盖了“行动者-位置”的晦暗真理(Verhaeghe 2001:22)。在主人话语中,“行动者”是S1,“他者”是S2,“产物”是a,“真理”是$。芬克和齐泽克都认为,主人话语是四种话语理论的基本出发点,因为主人话语代表了“主体被能指所异化”的一般状况(Fink 1998:31;Zizek 1998b:75)。而且,拉康也认为,主人话语解释了“一个能指,就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这个公式(SXVIII1/13/71)。这个道理,能不能变得更加直接一点?
鉴于拉康是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是为了成为临床医生而进行理论研究,临床分析中的情况,是一个很好的具体例子。有意识地说话的个体想要“主宰”他的话语,控制话语的流动,从而成功地传达某种含义,作为他有意识地想表达的意思。在谈论自己的时候,被分析者通过专有名词、第一人称代词这些S1来进行自我指称,从而说出各种语句。被分析者建构了话语链,这些话语链可以简化为S/S1—>S'/S2。不仅如此,为了有意识地“主宰”自己的话语,为了按照自己的意图来控制话语,被分析者必须学习句法和语义。语句中的标点、音步、停顿,是语言运用的含义的组成部分。
在临床分析中,有两个因素会干扰被分析者自觉“主宰”语言的努力——一个因素是临床分析特有的,一个因素不是临床分析特有的。干扰被分析者的第一个因素是,对于一切能说话的生物,一方面是语言说他们,另一方面是他们说语言。尤其是,考虑到能指的滑动,我们使用的词语和短语的含义是无法完全控制的;因为然语言的指称的多面性,我们所产生的语句中始终存在一些意图之外的“剩余”含义。在我们的话语的某些点上,一旦“指称意图”与“语句的实际指称”出现了脱节,“口误”就出现了。弗洛伊德的解释是,这种脱节的例子揭露了被压抑的思想,“指称意图”的失败恰恰是无意识寻求表达的成功。用拉康的话说,自我“主宰”话语的失败是一个开口。借助这个开口,自我所掩盖的无意识主体可以开口说话。
这就引出了干扰被分析者的第二个因素,这个因素是临床分析特有的。作为无意识的喃喃细语的细心阐释者,分析师的部分工作是聆听这些口误,这些口误干扰了被分析者的“主人话语”。通过让被分析者注意到这些文字游戏、语句潜藏的双重含义,分析师希望被分析者能够听到内心独白之外的事物。不仅如此,除了句子的语义之外,拉康式分析家还追踪语法和句法维度的标点、音步、停顿。拉康认为,语法和句法维度可以用于进行阐释。分析师对S/S1—>S'/S2这个链条的干预行动(这个行动,目的是干扰自我对语言的主宰),应该强调“主人话语图示”的下半部分,即“真理”和“产物”。在提出“一个能指,就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这一公式之后,拉康反复阐述这个公式的含义。在《第9次研讨班》中,拉康比较了符号与能指:符号是为某人代表某物的东西(作为能指和所指的结合,符号参与主体之间的话语交流,让交流伙伴能够相互理解),而能指不是为某人代表某物的东西。为什么能指不是?有两个原因在,导致了符号与能指的差异:第一,“言谈主体”既不是“某物”(“言谈主体”是易逝的非实体性,不是稳定的、物化的“某物”),也不能被能指充分地代表。第二,借助这个能指(S1)来代表主体的那个能指(S2)不是“某人”(相反,那个能指是位于象征界的,是属于大他者的秩序的)。拉康在一年后的《第10次研讨班》中,重新阐述了符号和能指的对比:“符号是为某人代表某物的东西,而能指是为一个能指物代表主体的东西”(SX77)。借助这个能指来代表主体的东西,不是日常的人,而是一个“能指物”。正如拉康后来说的:
能指的定义是,能指不是为另一个主体代表主体,而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这就是能指不同于符号的原因。符号是为某人代表某物的东西,而能指是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的东西。(Lacan 1970:194)
在《第11次研讨班》中,拉康用一个例子,说明想象界的他者(主体之间的“某人”)与象征界的他者(跨主体的“能指物”)的对比。拉康提到了一种类似罗塞塔石碑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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