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灼灼的日光从茂密的榆树叶子里漏下来,洒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的老人身上,一只黑狗蜷着身体赖在水池边,贪一点点凉气。僻静的庭院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讲电话的声音,“嗯,跟家里人都已经说好了,他们尊重我的选择。”“说好了就行,后天我还有个研讨会,结束后带你一道回去。你一个人怎么打算的,要不要先在我家住一段时间”“都安排好了,你就不必为我担心啦!”“那好,有事给我打电话。”“谢谢哥哥,那先挂咯。”“再见。”
正是凤凰花最灿烂的时候,火红如霞的花朵随风轻轻拍打着二楼的玻璃。夏蕾放下电话,打开窗户伸手就能摸到柔软的枝叶,“小镇上,紫薇应该开了吧……”“唉哟,大小姐你把窗户打开,别把纱窗也开了呀,外面都是虫子!”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杯牛奶上楼来,看门一见就说:“你刚回来,身体还没养好,见了风以后要头痛的!”
听着唠叨,夏蕾却歪着脖子满脸微笑,她很喜欢看煮饭阿姨,确切地说,在外面困了这么久,现在的她喜欢看一切与自己相近的亚洲人长相。煮饭阿姨随手理了理沙发上逆光的细绒,抬头看见两个墨绿色的大旅行箱,起身端起牛奶,送到夏蕾手里问:“才在家呆了十多天,这就要走啊?”
夏蕾把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往桌子中挪了挪,随后半个屁股靠在桌沿上,抱着手臂上凉滑的衬衫材质,点头道:“爷爷的房子总要有人看,爷爷总要有人陪吧。”阿姨撇撇嘴,“你还是要去北方啊?受了这么大罪才回来,要我说,老爷子都过世了,你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何必一个人过去呢?爷爷知道了也不放心。”夏蕾低头喝了一口牛奶,轻轻拍了拍阿姨的肩,“那里不是北方,是江南,是我的老家啊。”
阿姨端了空杯子下楼后,夏蕾重新坐到电脑前,先是看了一张椅子的结构草图,然后打开了聊天软件,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几百条看过无数遍的留言:娇娇今天被领导骂了;菲菲养了新的植物;陈鹏鹏已经会说话了……这两三年来她们每天都会给留言,虽然自己从没有回复过……越看越想念,越看越觉得亟不可待,“是时候啦,我要归队咯!”
仿佛来者另一个空间,这熟悉的声音即真实又虚假,让人不敢相信。石娇娇停在B市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灯无声无息地跳着秒,她又问了一句,“你是谁?”夏蕾沉默了很久,她知道石娇娇在跟自己生气,只好示弱地叫了一声“娇娇”,石娇娇眼里的世界模糊起来,恨恨地说:“我不认识你,打错了!”
高大的广玉兰花期已过,蜡质油绿的宽大树叶簇在一起倒也很好看。石娇娇下班后匆匆赶到车站,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树下的夏蕾。她又留回了长发,已经长到肩膀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虚弱。“你不会也大病了一场吧?”石娇娇冲上前,没头没尾脱口就问。夏蕾拉着一个黑色的椭圆小箱子,眨眨眼道:“算是吧,你得给我好好补补。”
“今天时间不够了,只能随便吃点。”石娇娇夺过夏蕾的行李箱,扭头就走。夏蕾赶紧跟上,道:“那我们明天可以去买菜。”石娇娇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到了出租车上才说:“你也不用太期待,我可没我妈的手艺。”“啊!”夏蕾看着车外的街景,“我好想干妈啊!”石娇娇看着另一侧街景,“你想个屁!我妈已经不记得你了,你信不信?”“娇娇……”
石娇娇问夏蕾想吃什么,夏蕾说想吃南瓜花面,石娇娇撇撇嘴带她去了一家面馆,点了两份猪排面。“先将就吃吧,现在应给是南瓜开花的时候,回去再让我妈做。”石娇娇递上筷子说,“欢迎回家。”夏蕾还在为自己的消失内疚,没想到石娇娇的谅解来得这样快,拿过筷子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我很想你们。”
下半夜有很美的月色,看见的人都睡不着觉。
许久不见的密友已经讲了五六个小时的话,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石娇娇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终于忍不住捶了一下枕头怒道:“他们居然想要囚禁你,这是绑架吧?”她坐直身体,摊开手掌,“叫你给家里去电话,摆明了是要钱,不是绑架是什么?”经历之后的夏蕾再说起那段往事,已经平静许多了,她靠在床头,低头笑道:“你比我明白,我直到登上回国的飞机,才相信我妈绑架了我。”
石娇娇一见她疲倦而凄惨的笑,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慌忙想圆回来,“你是她亲生的,她一定是受了那个男人的蒙蔽。”夏蕾懂得石娇娇的好意,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没关系,现在我全都明白了,血缘不一定靠得住。人首先是人,才是别的角色,譬如母亲。”石娇娇其实一肚子的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当初会相信她,一门心思跟她去德国,不止是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夏蕾躺下来,把手枕在头下面。石娇娇也躺下来,问:“还有什么原因吗?”夏蕾看着灯罩里,一只虫子死后留下的黑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平静地说了一遍。
从高中开始,先前只是偶尔出现的亲生母亲,就开始频繁跟夏蕾接触,后来还带着她的男朋友,那个幽默的德国男人一起。也是那个时候,在生母的不断怂恿下,夏蕾动了去德国留学,跟她一起生活的念头。夏蕾向往跟亲生母亲,但也留恋国内的亲友,本来留在国内的想法还是占上风,高考成绩下来后,她几乎坚定了要先念完大学。
“大概是觉得读完大学后,我就更不好控制了。”夏蕾回忆到这里说,“她想尽快带我走。”大学开始没两三个星期,夏蕾的亲生母亲到学校探望她,顺便带来了一份医学报告。那是夏蕾继母的体检报告,上面清楚地写着,她是天生不能生育的。“蕾蕾,我感激她这么多年对你好,但这不代表她可以骗你。”生母说这句话时,眼里是感同身受的心痛。
儿时对继母开口叫妈妈,决定接纳她,就是因为小学时候她护着自己,在自己面前跟别人宣告:她会是她唯一的孩子!拿着薄薄几页纸,夏蕾的手都在打颤,对继母本就开始打折的信任瞬间坍塌:所谓的视如己出,原来不是她的牺牲,只是一场顺水人情。
“我钻了牛角尖,忘记十几年的相处,只觉得她好卑鄙。”夏蕾咬住自己嘴唇。至此,夏蕾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国内极好的大学,跟着生母和她的男朋友去了德国。最开始时,得偿所愿的满足感和初到国外的新鲜感,让夏蕾觉得非常幸福。
她的学费和生活所需都由夏爸爸那边出,日常则有亲生母亲倾力操持。那时生母和她的德国男朋友宣布订婚,据生母说,准继父在德国北部小郡有家经营得当的刀具公司,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却称得上殷实。大概是爱屋及乌,准继父对夏蕾留学的事情也是尽心尽力,提供了许多帮助,他甚至表示会想办法帮夏蕾留在德国,和她妈妈一直在一起!
谁说德国人古板的?!每个周三,准继父都会订一束花给未婚妻。他们看起来感情好极了,一见面就毫不顾忌的亲吻对方,对彼此说对方的优点,……夏蕾享受这种爱的氛围,因为在自己内敛的中国家庭里从没有体验过。
德国的冬天很长,延生触角侵占了春天和秋天的大部分时间。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学校的假期比冬天还长,林林总总算起来可以说是学半年玩半年。夏蕾在妈妈和她未婚夫的陪同下,两三年间几乎走遍了欧洲每个角落。“戛纳是个风吹起来黏糊糊的小镇,”夏蕾扬扬眉毛道,“英国人得了肺结核喜欢去那里养病。”
等夏蕾完全适应新的生活,褪去新鲜感是在两年半之后,那时她语言纯熟,大学里的课程也应付自如,即使没人帮助,也可以单独去柏林参加活动。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感觉到生活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单纯。妈妈常常愁眉苦脸,在确定女儿发现的情况下,很做作地强颜欢笑。头几次夏蕾选择尊重母亲没有多嘴,后知后觉才发现对方其实是想自己主动询问。
“妈妈,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我看你总是不开心。”一个周末的下午,在德国叔叔铺着草坪的小院子里,夏蕾避开正在修理剪草车的男人问。妇人摇摇头,看了远处的未婚夫一眼,说:“没什么,会过去的。”接着竟然露出整齐的牙齿,明朗地笑问:“春假时间确定了吗,我们打算带你去北欧玩一圈。”夏蕾眨眨眼,“太棒了,谢谢妈妈还有叔叔!”
从冰岛搭乘德国之翼,夏蕾怀着与每一次旅行归来时相同的,意犹未尽里夹着疲倦的兴奋心情穿过廊桥,却不知道,登机前那一餐包含海鹦鹉刺身的冰岛特色菜,将是自己和这对中年恋人所吃的,最后含着温情的一餐。
“北欧很美,像个清高的雪女王。它是所有欧洲童话的故乡。”夏蕾眼前仿佛出现瑞典蜿蜒起伏的雪线,天空又蓝又低,近得触手可及。她扭头看着傻乎乎的石娇娇,微笑着说:“只是海港边的小美人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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