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恰巧今年的春天在这个早晨来临了,还是气温偶然身高,石娇娇第一次感到B市确实比A市要暖和一点点。院子走廊边的迎春花已经开了,整个枝条上挤满十字形金黄的花朵,枝条又从根部朝外放射状生长,花丛好像静止在绽开瞬间的烟花,那么绚烂热烈。石娇娇趿着院长给的藏青色棉布鞋,端着老爷子吃过早餐的碗筷往小食堂走。
“都吃啦?”在清点食材的妇人看着空碗惊奇地说,“好久没见老先生吃得这么好了!”石娇娇见其他老人的碗筷都已经清洗整理好了,便顺手在水池边洗碗,龙头一开出来的竟然是温水,意外地叫出了声,“哇,好暖。”张院长抬头看了石娇娇背影一眼,目光回到手里的白菜上,笑道:“没想到吧,这里各种设施都是顶好的。是张先生周到,因为他,我们这些人日子过得比有些在家庭里的老人们还舒服呢!”
石娇娇将洗好的碗摞到碗橱里,向着水池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赞同地点点头,温言道:“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呢?”妇人问得直截了当,眼里是单纯的不解,石娇娇扬了扬眉毛,“就是不适合吧。”妇人遗憾地皱着眉头,石娇娇歪头一笑,道:“忘了告诉您,我要结婚啦,下下个月。”
妇人的表情悲喜交加,好半天才说:“是嘛,真是个大喜事,我们都祝福你。”石娇娇低下头,睫毛的阴影盖住眼神,说:“嗯,我会给爷爷奶奶们寄好多喜糖来的。”喜事在这两人之间怎么也讨论不出欢喜的气氛,甚至越来越尴尬,石娇娇只好自我放松地拍了拍手,“那我去爷爷那里,刚刚还吵着说,好久没听我读书了!”张院长木讷地点点头,看着石娇娇离开时摆动的发尾发了一会儿呆,摇头无奈地说,“也是,毕竟蒋小姐又回来了嘛……”
石娇娇来到张堃爷爷的房间,护工赵大姐正小声询问张堃专程为老人顾来的医生,用新药时的注意点,一见石娇娇就在唇边竖起食指指指内间。石娇娇马上就明白了,微微弯了弯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因为拉着窗帘,室内不像外面那般明亮,为了透气窗户没关,微风偶尔掀起窗帘的一角。老人在刚吃完早餐不久后,又陷入了昏迷一样的睡眠,以弥补夜半无法入睡造成的极端疲倦。
老人睡着的姿势可以称得上**,仰面向上笔直地躺着,两手对顶着放在胸口,指尖从齐胸的被口露出来,肩膀向上都露在外面,皮肤不受外力时松垮向下,下陷的两腮使他看起来严厉,还有被时间带走活力的悲凉。整付姿态,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给人以极端不好的沉重联想。石娇娇摇了摇头,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老人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起伏了两下后归于平静,让胡思乱想的石娇娇着实吓了一跳,想去帮他将被子往上拉点,却害怕打断他越加珍贵的睡眠。她的目光扫了扫,看见老人的枕边放着一本封面色调灰暗而陈旧的书,一个版画风格,黑白对比的外国人像立在正中,人像上是笨拙的黑体字,写着《罪与罚》。石娇娇不禁心头一紧,这个即将九十岁的老人,连应付基本的生存都要强打精神,怎么还有余力读这样反叛而激荡的小说呢?
或许是他一生最钟爱的,所有内容都烂熟于心,并不能费神;也或许这书里所构造的人事物,带给他现实的思考,让他在精神上得到补给……石娇娇走到床头,轻轻抚摸了下这本苍老的小说封面,微凉粗糙的手感带来一种悲伤。她又看看老人的脸庞,眉间深深的纹路和永远紧闭的嘴角,隐隐表白着些深埋于心的痛楚。
淡黄色纸张上的字,随着风吹起窗帘的节奏时明时暗,但这完全不影响阅读者的投入,这是一本**极强而令人不知疲倦的厚重之作,短短几十分钟,石娇娇深陷其中。“孩子,这不适合你看。”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想是这一段睡眠还不错,他的声音听来颇有活力。“您醒啦?”石娇娇合上书,见老人勉力抬起上半身,急忙拿了靠枕垫过去,为他找了一个舒服而适合谈话的姿势。
石娇娇坐回小椅子上,受惯性影响拿起书,只是合着放在腿上,对爷爷说:“蛮好看的,只读了一部中很少的段落,就很吸引人了。”老人摇摇头,意思自己不是指这样的古典旧著是否吸引年轻人,张口模糊地说:“太残酷了,你不该面对这种……”石娇娇抿嘴笑了笑,更像是安抚,说:“没什么爷爷,这是小说,是修饰过的残酷,我不怕。”有一瞬,老人脸上闪过很诡异的笑意,没有接石娇娇的话。
拉开窗帘,清新的空气乘着明亮的风,迫不及待地飘进屋子里,暖暖的。没等石娇娇坐回床边,老人就伸长脖子问:“你要走了吗?”石娇娇重新坐下,摇头说现在还不走。“你今天总是要走的。”老人看起来理解,但理解里是不掩饰的沮丧。石娇娇感激老人施于自己的喜爱和信赖,柔声道:“陪您吃完午饭才走。”
“嗨,”老人笑笑,“你放心地走,不用顾虑爷爷。”石娇娇笑不起来,扯着嘴角,“我一定常来看你,再不像这次隔这么久,我保证。”老人看着天花板,苍凉的眼神看尽一生,更不会计较晚辈善意却不那么庄重的起誓,豁达地笑笑,“好,爷爷等着你。”
老人费了于他来说极大的力量,硬是陪着石娇娇,在小食堂和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午餐之后,石娇娇被大家簇拥着告别,爷爷却一放学碗筷就叫了赵大姐推了轮椅,一声不吭早早回了房间。相对年岁小一些,四五个爷爷奶奶,拉着石娇娇的手,一直把她送到敬老院门外的空地上,路边一颗梨树正在抽出新叶。
再三跟大家告别之后,石娇娇转身看了看大门内,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她抿抿嘴,刚准备离开,赵大姐推着爷爷从空地左边的巷子里拐了出来。石娇娇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她红着眼睛,赶忙迎了上去。到了老人面前,石娇娇蹲下来,扶着他的膝盖,说:“爷爷,我说话算话。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等我给你带好多书来一起读……”
张堃爷爷伸出手臂,枯槁的手颤巍巍地落在石娇娇头发上,慈爱地弹了弹,另一手从身旁拿出一个盒子放在石娇娇眼前,说:“总是你给带书寄东西,今天爷爷也想送你一本。”石娇娇犹疑地接过,在老人鼓励的目光下掀开盖子,是一本老版的《悲惨世界》。这是石娇娇为老人读过最长的一本书,她抿抿嘴,将书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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