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暴风雨

金成旭向门边挥挥手，指使女仆将凉透的餐点从桌上端走。女人脱下鞋子，赤脚在地板上蹑手蹑脚地收拾东西，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窗外的景色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阴暗，最终变成晦涩不明的昏沉。他从医生手里接过今天的第三份病危通知书，没有丝毫犹豫地在上面签了社长的名字。

姜仁旭本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半边身子都是已经凝固的红褐色血块。病房里夫人还在急救，红灯代表着她依旧没能脱离生命危险。而姜仁旭从她被推入急救室的那刻，就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呆坐着。随着病人的情况越发恶化，他体内的血也像是一并放干，身躯呈现出雕像般的死寂和僵硬。

夫人吞掉三颗子弹，其中一枚是刚击发的边缘锋利的滚烫弹壳，医生对此非常头疼。高温状态的金属会烧伤食道，会划破粘膜造成胃部损伤和感染。但最危险的是肺部，静脉血管原本就有陈旧性破损，由于情绪激动造成了严重的破裂，幸运的是裂口位置并不在主脉上，还有抢救的可能。

金成旭站在社长身后，看着新鲜的血袋被装在冷冻箱里推送进去，那一刻他真心感谢自己的未雨绸缪，这些原本是防止夫人意外割伤血管，或者刺伤身体才囤积的存货，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而姜仁旭依旧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直到沾满血浆的金属弹片放在托盘里被端出来，他才总算恢复了点活人该有的样子，那些散落的血浆和精气，随着危险被逐一的排除，也终于被一点点地收集起来，重新注入回他的心脏。

但夫人依旧没有度过最危险的阶段，六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已经紧急开胸排血，注入肾上腺素，股静脉植入导丝和生物胶修补血管，血氧能保持她的生命体征稳定，修补破损的肺泡本身也需要时间，但问题是……

“我们已经完全尽力了，但患者本人的求生意愿很低……”

医生的前半个身子同样沾染着未干透的血迹，或许是见多了家属发狂攻击的事情，他站的离姜仁旭尽可能的远，在边上小心翼翼地说着话。

“目前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只是最后的时间段，需要她自己恢复，这方面……”

“我们真的没有完全的把握。”

医生的声音竭尽全力地保持平稳，余光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而姜仁旭对此全无反应，依旧雕像般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似乎又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终于像是反应过来，有些摇晃地起身，医生和护士迅速闪开通道，然而姜仁旭并没有前往尹玛莉所在的病房。

姜仁相被三名保镖看押在楼下的次卧， 自从亲眼目睹尹玛莉吐血，男孩就一副全身哆嗦的忐忑模样缩在床边里。姜仁旭冲进来的那刻，他更是触电般从地上跳起来，抱着头战战兢兢抖成一团。

“是你说出去的。”

姜仁旭站在同父异母的弟弟面前，居高临下，杀伐决断，像是末日审判时，站在亡魂前手提镰刀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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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在这个家中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就丝毫不能忤逆父亲，也不能忤逆哥哥。这是姜仁相六岁时候就知道的事情，那时的他被母亲娇纵的无法无天，而姜仁旭只是个没有妈妈的草孩子。

“家中的一切迟早都是你的，也本该就是你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在姜仁旭生日那天大哭大闹，要那把父亲送给哥哥的那把仿真猎枪，他不是真的喜欢玩具，只是想看姜仁旭隐忍却又不能发作的样子。还是十一岁的哥哥没有丝毫犹豫地把生日礼物递给了他。之后在那天晚上，趁着父母都在外面接待客人，同样还是十一岁的哥哥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出院子。用那把包着金属的原木玩具，把他打的遍体鳞伤。

那是姜仁相第一次挨打，他见过哥哥被父亲毒打的样子，每次看到都是幸灾乐祸的窃喜，但同样的遭遇真正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才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也没高贵到哪里去，六岁的小男孩被枪管痛击大腿和后背，木托砸在肚子上时嚎叫像是破音的小提琴，他哭泣、蜷缩、哀嚎、求饶、大声地呼唤他的母亲救他，然而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虐打。最后他只能抱着头躺在地上，漂亮的衬衣上沾满了血渍和泥土。

那天的姜仁旭冷冷地站在原地，手里是已经被打的变形脱落的玩具枪，金属部件被整个从枪体上敲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枪托。

“别总想着抢我的东西。”

他说着蹲下来，一只手死死地揪着姜仁相的头发，逼着他抬头看自己。

“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如果我得不到……”

姜仁旭说着，对准变形的枪体一脚踏下去，将整杆枪踩成了两截。

那场持续了30分钟的殴打让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也让母亲歇斯底里地哭了两个多月，而姜仁旭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父亲当着母亲的面给了哥哥一记响亮的耳光，而他得到一屋子的新玩具作为补偿。他哥哥自此跟随在父亲身边，依旧是那副温和沉默的样子。而他学会了真正的察言观色，宠爱和器重是截然不同的事情，他不敢肖想，但不代表不恨他。

姜仁相从来都不清楚，他究竟怕父亲多一些，还是怕哥哥多一些，他们都是骨子里暴虐成性的人，但父亲的愤怒往往流于表面，而哥哥要更加的恐怖，他的凶残永远隐藏在看似斯文的外表下。就像现在，他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丝毫的狰狞，骨子里却是涌动的蓝火，随时随地会把他烧的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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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的人。

姜仁旭在心里想着，把地上的男孩一把从地上提起来。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弟弟和父亲不像，和自己更不像。男孩显然是知晓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在拳头还没有落在身上的时候，就已经耗子般惨兮兮地尖叫起来，而那股火气终于被彻底地激发，从胸腔里近乎实体地倾泻而出。

完全是下意识地，姜仁旭一只手起弟弟的衣领，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狠揍在男孩的肚子上，惨叫声超乎寻常的凄厉，让他有一种解恨的超脱，他脸上没有任何狰狞的神色，过程也看不到一丁点愤怒，不急不慢，蓄力刚好，像是积压了很多年的怨气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渠道。姜仁旭一拳一拳地打上去，像是在完成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如果不是保镖拼尽全力拦下他，他或许真的要把姜仁相活活揍死。

男孩被打成半死，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喘息着，姜仁旭被拉住手臂，怒火随之变得分散，或许他们早就该做同样的事情，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在事情还没有变成现在这种程度的时候。但他环顾四周后，那股攻击的欲望却莫名其妙的消失殆尽。姜仁相半边身体都成了青紫色，胃里翻江倒海随时都会吐出来。姜仁旭原本还想再踹下去，而弟弟蜷缩哭泣的模样又如此的似曾相识，那股战栗再次从后背毛毛地蹿出来。

“回去告诉那个贱人……”

他说着蹲在地上，一把抓起姜仁相的头发。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他说着扳起男孩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

“再出这种馊主意，我不介意做这个家的独苗。”

姜仁旭将手里的男孩用力砸在地上，之后他站起来，踉踉跄跄的离开卧室。姜仁相从头到尾都没敢吭气，直到他离开，才抽抽搭搭的呜咽起来。这个懦弱的人，懦弱的家伙……

——

他重新回到急救室的门前坐下，两只手紧握成拳抵在额前，衣服上依旧是红褐色的血斑，也许是姜仁相的，是他的血沾到了衣服……这个念头让姜仁旭有了一种莫名的解脱感。金成旭从始至终都跟在他身后，直到他恢复了原先的呆板，他才低下头，取出一封折叠的手写信。

“这是从夫人的书柜里找到的，藏的很隐蔽。”

似乎是不愿再打扰他的心情，金成旭将信纸搁在他手边的桌子上，躬身退到了一旁。

仁旭：

“在用这种方式终结这段感情的时候，我想到过报复。作为报复的手段，我决定将这封信藏起来。我不知道你找到它的时候会是多久之后，也许就是今天，也许是葬礼之后，也许是这件事发生后的很多年。也许这个时候的你已经释怀了，又或者，你永远都没能找到它，看到这封信的只是与我们无关的陌生人。”

“在海边选择消失的时候，我说，要与身为尹玛莉的我永远再见，但我终究无法摆脱尹玛莉，就像你也摆脱不掉过去。那时的我一心逃离，并没有想说太多的东西，但当自己真正的选择了结的时候，却发现，还是有很多的话想告诉你。”

“在做这件事之前，我一直都在思考，究竟是什么诅咒了我的命运。最开始我将一切都归咎于面容，但现在我终于明白，或许爱过你也是诅咒的另一根源。然而无论是爱你，或者不爱你，我都无法了解你的内心，这是无可避免的，世界上从来都不会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除非亲身经历过相同的痛苦。所以我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感知，唯一能做的只有互相慰藉，然而对我来说，无论是爱你，或者治愈你，这都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并且毫无结果。”

“我们终归是不同的，与冷酷或温柔无关，与幸福或不幸也无关，你的视线总是望着过去和幻想，而我喜欢盯着未来和现实的世界，所以我们的现实终究一塌糊涂，也注定不会长久。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我们或许都在某个时间里爱过对方，但真的，我们从未相爱过。”

“我说过，只有我们中的一个人彻底的消失，才能真正终结这场游戏，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决心和能力。但你真正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我，因为爱不能被遗忘，只能在时间中被缓慢代替，而那永远都不会是我能做到的。所以这是最好的方式，代表着过去和伤痛的我真正的、彻底的、在你面前消失，你也许才能清醒过来，将视线转向新的地方。”

“这是我们彼此从痛苦中解脱的唯一方法。”

姜仁旭将那张纸揉成卷，攥在手里，他依旧在枯等，而天色彻底黑下来，黑的像是从来没有光亮照耀，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直到灯光重新闪亮，急救室的门被彻底推开，他才再次拖动着脚步，看着躺在里面的人。

尹玛莉还活着，被小心地盛放在无菌的保温室内，但这一次，是真的仅仅只是活着。她的眼睛被厚厚的眼罩蒙住，看不到任何东西。全身上下插满了大小不一的管子：输氧管、输血管、营养点滴、嘴里直通胃脏的导管，营养一滴一滴地，顺着食道进入干涸的胃脏。

她的面容无所谓挣扎与绝望，平静的像是人偶。全身上下布满紫红色的淤青，他在躯体上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就像一具反复摔打、从里到外都粉碎破裂的精致人偶，就像是很鲜艳的花朵，在盛开的瞬间被彻底碾碎。

他开始闻到属于尸骸的腐烂气息，花朵枯萎融化的溃败，粉红色的双手灰白干枯。她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真正溃败下去，她活着，却在他眼前不可阻挡的腐烂消亡，像是在悬崖上被冰雹砸的支离破碎的岩蔷薇，在焚毁的边缘摇摇欲坠。

一朵惨白的，流干鲜血的岩蔷薇。

他就那样顺着病床的一角瘫坐下去，茫然地看着头顶灰白色的灯光。再之后他用双手捂住脸。

“笑一笑。”他对着空气很低声的说道。

“就一次。”

“可以吗。”

被重重包裹的女人没有丝毫反应，她连恐惧和仇恨都感知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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