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最后记忆

　　《往世诸神》<　The　world　of　the　past　of　the　gods　>

　　--亨纳德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站在皇都的城墙上。下面有忠心追随我的子民，有愿为国家赴汤蹈火的为数不多的士兵，同时也有潮水般兵临城下的神族军队。

　　我的夜族曾用智与剑屡建功勋。夜族踏着星河的光辉，承载着地狱之王卢奇菲罗的血统而来。也许没人会喜欢厮杀，但在我们看来，出鞘的宝剑所发出的音质，是那么厚重坚实，铮铮有声。

　　我再次仰望泼着星星和黑墨的天空。

　　毁灭也好，这样就不需要忍受漫无止境的千年又千年了。

　　不死族的主体是神族和夜族。从生到死，时间轴太过漫长，除非是自杀和被杀，否则命运只能是深陷在孤独的尘世，深陷在无止无尽的千年岁月。

　　我孤独吗？

　　可是我觉得我并不孤独。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国家，我有我的信仰。我一直在抱怨永生是一种罪，可现在，我却希望我有更长久的生命。

　　我决定倾力而战。夜族早就沉湎与和平中，抛弃了造物者赋予我们的、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本是天生的战士。

　　——可现在不是了。我们在这条路上停下了脚步，转而把自己埋在诗书和艺术中。这本无错，不应该的是，偏偏在这时候，温文尔雅神族拿起了剑与长矛。

　　从我记事起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已经打响。父皇和母后把我送去遥远的边城，跟随一名著名的魔法师阿施塔特学习战斗技巧，并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

　　我从未后悔来这里，因为我遇见了她。

　　我初来边城的那天早晨，我记得天并不多冷，可是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随后我发现很多冰晶绕着老师身后一个小女孩的手纷飞。

　　“她是我的女儿，莱莉。”老师慈祥地说道，“她和你开了个小玩笑，她很欢迎你。”

　　那一刻我们都笑了。

　　我知道老师是纯血血统。不死族在长期的演化中分化为神族和夜族，我是夜族的一员。而恰恰存在例外，有一小部分人既不是神族也不是夜族，他们保持了曾经的血统，既不像神族那样熟谙音律和史诗，也不似夜族能征善战，驰骋万疆。

　　但纯血也有优点，他们对魔法的掌控比擅长魔法的神族都更胜一筹。

　　譬如老师和莱莉。老师不仅在魔法上有很高的造诣，在战斗上也令人胆寒。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我对莱莉记忆最深的一次，十几年后。

　　那天也是大雪漫天，我要和师出同门的西蒙离开一小段时间。莱莉身披狐裘，为我送行。

　　“殿下，祝您好运。”莱莉控制着风雪，竟一片也未落到我身上。

　　我放心地离开了，可我错了。

　　再次回来时，阿施塔特家族一片狼藉，横尸遍地。莱莉幸存了下来，老师却死了。按照老师的实力，他本能全身而退，但是他选择了让莱莉脱险。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莱莉做什么。于是，我对她说，跟我回去，我娶你为妻。

　　我从不怀疑莱莉对我的爱。但是，她拒绝了。

　　“我要替我的家人守墓。”莱莉执意要留下，我劝说不过。

　　离开后，我始终放心不下她。我知道，本来世上的纯血就只有阿施塔特家族，现在，只剩下莱莉一个人了。

　　我最终回去接走了她，但我们要面对另外一个问题。

　　神族的军队已经很近了，已经不会打仗的夜族已是强弩之末——神族攻来的前几个月，还刚刚通过了取消义务服兵役的法案。

　　父皇说，我们需要联合几个附属国。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什么，他要我娶一个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公主。

　　“我喜欢莱莉，父皇。”我说道，但不知为何面对父皇竟有些心虚。整个大厅内先是鸦雀无声，然后议论声就以一种迅猛的势头猝然爆发。

　　父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说，除非是我能证明给他看，我可以击退神族的军队。

　　我去这样做了，但是我并没有赢。我记得那天鲜血把白雪染红，惊心动魄的号角声埋葬了无数夜族士兵的骸骨和血。在这一刻，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渺小。

　　莱莉明白了我的难堪。她并没有多说，只是安慰我不要伤心。我们每天夜里都坐在皇都的最高处，看着远方源源不断地升起的滚滚狼烟，一夜不语。

　　莱莉终究还是走了。那是另一个冬天，她只身一人离开，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两个刚出生的双生子，一男一女。在这年冬天，我父亲宣布退位，我戴上了夜皇的六翼面具。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现在同样是一个冬天。我从没有想到过夜族会在我这一代亡国，即使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夜族的亡国之势是从父亲的前几辈就已经开始酝酿的。我觉得我对不起这面具，对不起夜族的一切子民。

　　就在这时，在千军万马陌生的面孔里，我看到了她。

　　莱莉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从她的表情里很难看出什么思绪。根据不死族纯血的条约，夜族和神族开战，纯血不准插手。当然，这个条约现在束缚的，仅是莱莉一人而已。

　　一名士兵匆匆来到我身边，低语了几句，告诉了我刚刚发生在皇宫内引起恐慌的一件事。

　　他说的怎么可能？！

　　没错，正如那名侍卫所说，悠闲地坐在皇宫大殿内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还在城门外的神界军队首领，东神族，九天玄女！

　　“你在惊异我是怎么进来的？”九天玄女将自己的一缕青丝盘在指尖把玩，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可听说过九创世神之一的战争之神混到了你们后辈之间吗？”

　　这个我知道。可九天玄女为什么要用“你们”？莫非——

　　九天玄女抬起自己的脸，在她的左瞳下，一个金色的图腾缓缓而现。她盈盈笑道：“我就是她。”

　　说罢，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道：“六界的格局即将改变，你是必死无疑了。我只问你仅此一遍——你想不想让你的两个孩子活命？”

　　我沉默了。九天玄女如此蹊跷地出现在这里，我有理由怀疑她。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时亚瑟和奥黛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我带你的儿子走。”九天玄女说道，“不过别以为我是无偿帮助你的——凝绝——凝绝呢？把她叫出来。”

　　凝绝是我的收服的精灵。与其说是收服，不如说她是自愿跟随我的。我能感应得到，凝绝的实力远远超过我。

　　“凝绝，听我说。”九天玄女的语气变得严肃，“你带着夜皇的女儿离开，并且一会我们假装同归于尽，让他们都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一了百了，能省下不少麻烦。”

　　“这个主意倒不错。”凝绝回答说，“可是……”

　　说到这里，凝绝转向我，“主人，那你……”

　　我知道我今日难逃一劫。“凝绝，你听着，照顾好她，照顾好我的奥黛特。现在开始，我们没有契约。”

　　“不可能……”凝绝还没有说完，我便转身向外走去。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亚瑟和奥黛特，没有勇气再面对一直忠心于我的凝绝。

　　我知道攻城的主将是谁，我曾经的师弟，而现在已经在神界位极人臣的西蒙。

　　西蒙，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都是一个腼腆且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但我发现，现在的他变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处事小心的小男孩了，他变成了一个有胆识指挥千军万马的优秀统领，现在的他只要一个手势一个表情就可以令敌人胆寒。

　　我也间接得知了他最大的愿望——和他小时候的愿望无一不同之处——打败我，打败我这个从小就令他瞩目的人。

　　我看见西蒙回头望了望莱莉，莱莉用微笑回应他。西蒙是从小就喜欢莱莉的，和我一样。我本来以为莱莉一定会是我的，可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看样子如今的西蒙已经毫不费力地走进了莱莉的心里。

　　深沉的夜穹上洒满星星，一条长长地星河静静流淌过黛色的天空。我知道，过不多久，这片绝美的穹窿，就不再专属于夜族了。

　　……

　　我站在皇都的城墙上。下面有两个种族的惨烈厮杀，下面有哭不尽的生离死别，下面有写不完的爱恨史诗。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父亲退位后，他们就选择自行消逝生命，父亲的遗骨被埋葬在祭台的地下室里。我记得，就是在这个祭台上，父亲亲手为我戴上面具，宣告我是新的夜皇。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他慈祥可亲，在我的童年给我父亲一样的关怀，他用他精湛的技术培养他挚爱的学生。

　　我想起了莱莉。她的笑容让我即使是在最寒冷的严冬依然感到无比温暖，她的冰雪使我们在童年最开心的玩具。我们曾经在最高的塔楼上望着远处的烽火，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只剩哀叹。

　　我想起了我的一双儿女。他们还那么小，就要饱受亡国的各种苦难。我的亚瑟，我的奥黛特，你们都是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给你们母亲，现在恐怕连国，连家都不能留给你们了。

　　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因为夜族早已溃防，这只可能是敌人。

　　我闭上眼睛。我不想再看见城墙下烈士的尸体，我不想再看见啼哭的孩子和妇人，不想再看见夜族努力制造出来的能够堪称为智慧结晶的艺术品们沦入敌人之手，我不想看见太过刺眼的阳光撕开夜幕。

　　我听见了眼泪滑落的声音。我似乎看见了父母，老师，莱莉以及亚瑟和奥黛特失望的神情，我感到我的血液被抽空，感到整个世界都崩塌。

　　痛苦中，我将匕首刺入胸膛，我听见了血液潺潺流出的声音，就好像是曾经老师家旁的那条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小溪；我看见鲜血的殷红就如妖艳的彼岸花；我望见远方天空尽处的月亮如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这时我才念起不老不死的重要性。我希望夜族的大地里掠过的亘古的烈风可以将亡者的灵魂送到一方安乐之土；我希望夜族的一切人民不再有一切苦难，恰似我长大的那座边城。

　　但是，即使是那座平静边城，不也上演过一场灭门抄家的惨案吗？阿施塔特家族近百口人，包括慈祥地老法师在内，全死了。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公平吧。

　　我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红色。

　　我知道，夜族已经从高高的穹顶，跌落到了熔岩滚烫的深渊。

　　我知道，新的世纪已然开启。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便是幽灵。

　　我的孩子，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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