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军在即

秦王政八年，盛夏的章台宫书房。

今日是蒙恬这个代郎中第一天当值，他穿上高级将官的鱼鳞甲，头戴双尾鹖冠，腰带左侧配有长剑，往那一站，整个人都神气活现。

嬴政坐在案前，打量了一番自己挑选的新郎中，满意拍手：“有模有样的。”

蒙恬乐呵呵地，笑起来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

嬴政一笑：“你现在就是代郎中，好好做，要是做得好，寡人便升你为郎中。”

蒙恬拱手：“谢大王。大王，臣当这个郎中，若是有做错之处，还请大王切莫责怪。”

嬴政瞪道：“还没开始做呢，就想着先做错啊。”

说罢，两个弱冠的少年都露出了纯粹的笑意。嬴政与蒙家兄弟自小一同长大，感情甚好。当年华阳宫变，蒙恬蒙毅舍命相护，从此三人君臣一心，立志要成大事业。

如今，嬴政亲政在即，丞相吕不韦却无权柄交接之意，君臣之间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嬴政虽还年少，心智谋略却不在老谋深算的吕不韦之下。想要收回王权，首要就是掌握军权，近日嬴政在朝堂上宣布，立秋蓝田视营察军，擢升亲信蒙恬为代郎中，点兵前阵子护国有功的新锐将军王翦伴驾。

人事即政治。实权要职之位，嬴政要逐渐换成自己的人。

“寡人日后，也要给蒙毅择一个合适的职位。”嬴政手指在案桌上轻轻点着：“你兄弟二人，还有王翦训练的新军，将会是我大秦东出的一把利剑。”

“我兄弟二人，誓死追随大王。”

嬴政微眯着锐目沉默了一阵，忽地起身问道：“还有，寡人让你密诏李信归来，他现在何处了？”

“信兄如今已在王翦将军麾下，协助训练新军。大王到蓝田军营便能见到他。”

“好啊，当年他坚持要去戍边磨炼，这些年从未回过咸阳，寡人还真想见他了。”

嬴政说罢，笑着端起刚斟来的茶水，刚抿了一口，脸色骤变：“茶怎么煮的，这么淡。”

侍女“啊”了一声，扑通跪倒，垂首颤抖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奴婢这就给大王重新沏一壶。”

嬴政不耐烦地瞅了眼侍女，慌里慌张的样子坏了他的好心情，他冷冷道：“罢了，你下去。”

忽地想起了什么，嬴政四顾一番，问道：“冬姐呢？怎不见她奉侍？”

侍女道：“回大王，冬姐陪离秋夫人，给大王挑选新贡的衣缎去了。”

“哦，下去吧。”

侍女应命，急忙退了。

蒙恬看嬴政一脸不快的样子，他心思灵动，笑道：“看来，只有冬姐煮的茶最和大王口味。”

此时，正在离秋夫人殿中侍奉的冬儿只觉鼻头痒痒，很想打喷嚏，不过多年侍奉的经验，让她总有能力憋回去。

侍女们端着衣料进进出出，离秋夫人挨个拣选，冬儿则聚精会神地跟在夫人身后，她需要适时给夫人提出意见，但又不能显得太懂。

“这匹玄色料子不错，纹饰华美，很衬大王气度。冬姐觉得呢？”

“国夫人眼光极佳，冬儿也觉甚好。”

“冬姐，你从刚才就一直附和，可是敷衍我呢？我拿你当姐姐，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

冬儿浅浅一笑：“冬儿并未敷衍国夫人，那衣料确实纹饰独特、大气华贵，只是材质略厚重了些，盛夏里穿难免炎热。夫人不妨看看这一匹轻薄的锦缎，花样虽然普通，但色泽光辉细致，很适合夏天。”

离秋轻抚了一阵冬儿推荐的料子，触手柔软生凉，觉得她说的甚是在理，点点头，花容一笑道：“是这样，果然照顾大王的衣食起居，还得请教冬姐。”

“国夫人说笑了，冬儿浅见，得亏国夫人看得上。”

离秋拉起冬儿的手，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她道：“冬姐以后，常到我这来坐坐，我很喜欢同你说话呢。”

冬儿默默点了点头。

太后交代过她，要多帮离秋。

衣料就这么选定了，离秋今日心情很好，还留了冬儿用过晚膳才让她回去。

冬儿离开广瑶宫已是月上梢头，朗月下的章台宫庄严冷寂，偶尔路过的宫人皆步履轻轻、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主子。此情此景，正如冬儿空寂的心情。

她不过是邯郸一个卑微的孤女，和嬴政从小在邯郸相遇，这么多年他们二人与赵姬夫人一起患难与共、出生入死。后来她又随政儿和赵姬夫人回到咸阳，夫人成了太后，政儿也当了秦王，她一直以内侍的身份侍奉在侧。

在她眼里，政儿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是她此生最想照顾和陪伴的人。

然一年前政儿大婚，娶的却不是她，而是楚国女子芈华和齐国公主离秋，这背后五分情意五分政治，冬儿终于体会到李斯曾对大王说的那句“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国一体，难舍难分。”之意。政儿早已不是当年在邯郸的政儿，他是秦国的王，家国功业面前，儿女私情微不足道，正如她的存在。

嬴政宣布“永不立后”，芈华和离秋皆拜为国夫人，二人地位平起平坐。只是身为女子，哪有甘心与她人平分丈夫之爱的，何况是君王的宠爱，两位夫人明里暗里总少不了较劲。

后宫这点事从来入不了嬴政的眼，可到了冬儿这就是天大的事。这些年她贴身侍奉大王，如今大王成婚，她的处境变得有些尴尬，既要注意与大王相处的分寸，又要在两位夫人、甚至两位太后之间周旋，她只得适当退避、小心应对，每天都在“夹缝中求生存”。

路过嬴政的书房，里面还是烛火明亮，当值的寺人看见冬儿，像见了救星一样忙迎上去，恳求道：“冬姐，你可出现了。大王在书房里待一天，晚饭也没吃，你可得进去瞧瞧？”

冬儿沉吟了一下，心想她确有好几日未在大王这里奉事，多少该尽点职责了，于是在寺人引路下，朝殿内走去。

书房内，嬴政正闭目端坐，冬儿以为他是困了，赶忙吩咐侍女们将大灯撤去，只留下案上一盏烛灯，这才近前小声请示道：“大王，该安歇了吧。”

“叫她们下去，”嬴政摆摆手道，“有你这里侍候就成。你困了，自管在一边歇着。寡人还要再想些事。”

冬儿只好依言打发了下人，自己只远远在案旁支颐假寐。

嬴政内心百忧集结，万绪纷来。今日蒙毅带来消息说，外界在传言，他的弟弟赢成蛟觊觎王位，欲取他而代之，这件事他隐隐察觉背后有人作梗。

接下来，成蛟或会成为他人的棋子，若是真的有人对成蛟不利，他身为兄长、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保护弟弟？偌大秦国，做大王的竟找不出几个能信任的人，自己真正掌握在手里的实力也寥若晨星，想来也真令人心寒。

此次蓝田察军，是他排布自己势力的第一步，他一定要先把军队掌握在手里。

想到此，嬴政霍然而起，走至冬儿面前。正要唤她，听她声息恬静，知已睡着了，便返身取了一件袍子轻轻替她盖上。

哪知冬儿霍然开目，一翻身坐了起来问道：“大王有事？”

“冬姐，”嬴政压低了嗓音道，“入秋蓝田察军，你随寡人同去。”

“诺。”冬儿应道：“那大王要带哪位夫人？我好一并准备。”

“察军不便带夫人在侧，有你侍奉即可。”嬴政思绪不知又飘哪了，只脱口说道。

“……”冬儿心下咯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嬴政看到了她的小表情，问道：“有何问题？”

冬儿水汪汪的眼珠子直打转：“哦，冬儿只是想起，太后最近身体不适，正说想让冬儿多去看看，大王察军一时半会回不来，冬儿不如留在咸阳替大王照顾太后？”

“母后昨日才同寡人用膳，何来身体不适？”

冬儿暗道借口用错了，太后生病是上个月的事情，她真是忙糊涂了。

嬴政心思根本不在女人身上，他哪里会想到冬儿的顾虑，只奇怪地问：“冬姐，你现在怎么怪怪的，好像避着寡人似的。”

嬴政想起小时候拿捏冬姐的法子，不管何时，只要他在冬姐面前一委屈，冬姐就拿他没办法。这会殿内只有他二人，嬴政难得地露出哄骗她的表情：“是不是政儿，哪里惹你生气了？”

听到他自称“政儿”，冬儿一下子恍惚了，仿佛又回到邯郸城那间破院子，赵夫人一身布衣坐在茅草棚下织针线，政儿在一旁练申越先生教的剑法，她刚在灶前忙活完，走出去欲呼唤他们吃饭，政儿的剑猝不及防地对着她耍了过来，吓得她尖叫。

稚气的少年哈哈大笑，她气得跺脚，赵夫人一边骂他一边让他道歉。

“冬姐冬姐，政儿逗你玩儿呢，政儿错了。”

年少那张黝黑率性的面容，与眼前瘦削俊朗的脸重合了起来，冬儿不禁鼻头有些酸涩，她默默敛了回忆，嘴角勾起笑意道：“没有，只是如今宫里事多，冬儿分身乏术，还请大王见谅。察军之行大王放心，冬儿必定打点妥当。”

“还是冬姐最可靠。”嬴政笑着握了握冬儿的手腕。

如今咸阳城，能让嬴政露出如欢快表情的，也便只有冬儿了。

只是冬儿不知道，殿外门缝前，芈华夫人正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清冷的夜色也不如她眼里的失落。旁边的侍女见国夫人站了许久，只好上前轻声问道：“国夫人，可要婢子为您通报一声？”

“不用了，别让大王知道我来过。”芈华淡淡地说了一句，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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