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贴身伺候陆航多年的亲信太监,黄公公此刻很不安。
他要向长宁侯宣旨,而旨意内容……他想想就不住打冷战。
皇上不顾天下物议下这种旨意,就算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改不了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事实。可问题是长宁侯怎会甘心做被杀的驴被拆的桥?
这趟差事,还真是一等一的难办苦差。
他在侯府前院小厅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这是他第一次来侯府,却忍不住全身打冷战,似乎他骨子里就害怕这里。想到这段日子朝堂上越发激烈的争吵,他越发忐忑不安。
那长宁侯,哪里是好相与的人物?
他在忐忑不安,兰倾旖却很淡定。
她“生病未愈”,走路很慢。两个贴身侍女乖巧地扶着她。
就算是陆航的头号亲信太监,她想让他等着他也只能乖乖等着。先让他尝尝忐忑不安的滋味杀杀锐气,省得这些阴私狗苟媚上欺下之辈趁机踩她。
她走到小厅时那家伙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她唇角撇出一抹不出意料的冷笑,却很谦恭地垂眸掩去自己脸上的讥诮,站姿笔直地招呼:“黄公公好,是来宣旨的吗?可需要本侯跪接?”
“不用不用!”黄公公心虚不已,连连摆手。长宁侯在先帝面前都有个座位,他哪敢让她下跪?再说看她哪有半分打算下跪的意思?不过是客气话罢了。
“哦!那就宣吧!”兰倾旖挺直压根没弯的腰坐到主位上,云淡风轻地道。
黄公公咽了口口水,酝酿片刻,才展开明黄龙纹圣旨。
前面的都是废话,长篇大论的不要钱的夸赞,啥实际好处都没有。接着赐给她不少金银珠宝珍贵药材,要她好好养病。
兰倾旖面无表情,陆航虽不好意思流露,但内心肯定巴不得她一直病着最好病死。若非情况不允许,他恨不得送毒药来吧!
最后那段有点意思。
先表明陆航的“仁慈体谅”,再说她至今未嫁为国尽忠,陆航心中不安,觉得耽误了她云云,接着表明主题——让她好好休息,皇室做主给他选了个夫君,必然是“天赐良缘”。
再一听那个良缘的对象。
宋汝鹏。
世家之后,年轻有为。曲岩驻将,手握边军。和她一文一武,刚好搭配。
听起来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天赐良缘”!可实际上……
兰倾旖冷笑。
世家之后——哭丧反对她最凶的平国公的侄子。
年轻有为——二十五岁,好吧,这个年龄差距可以接受。但宋汝鹏娶过一次生过儿子,如今虽没有续弦,后院小妾通房却有无数,庶子女更是少说也有上十个,最大的儿子已有九岁。
曲岩驻将——曲岩环境恶劣不宜居住,离燕都和她的封地都相隔十万八千里,还临近天价悬赏她性命的卫国。
手握边军——正好压制她。
这“天赐良缘”确实很“良”,良到会让她出嫁不久就风光大葬,再名正言顺接收她的一切投靠陆航!
真是煞费苦心啊!她眯着眼想。
饶是她自诩涵养过人城府深沉,此刻也觉得脸上那层浮于表面的虚假笑意维持不下去,无数话语在喉咙里滚啊滚的下一刻就会冲出来,她不动声色深呼吸,一万遍告诫自己人不能和畜生一般见识,半晌才勉强压下爆粗口甚至打人杀人的冲动。
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指甲紧紧地掐进肉里她也没感觉。她咬紧牙关,感觉口腔里血腥味在蔓延——牙龈被咬出血了。
可她不能动!
赫连一族几百条人命都握在她手上,她不能连累他们!
满院寂静。
所有听见这道圣旨的人都僵在原地。
他们不明白陆航口口声声的封赏为何会变成“天赐良缘”,好吧,如果真是良缘也就算了,毕竟嫁人才是女子最终归宿。可宋汝鹏是“天赐良缘”吗?这是从哪里看出来“良”的?难道是杀了主子的“良”?
“钦此!”
太监尖细的声音落下,打破满厅的寂静,却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般僵硬地站着,该接旨的人不动,她身边的人也像集体痴傻般不动不提醒。
黄公公一惊,这是想干嘛?难道长宁侯要抗旨?这可是杀头大罪!
他清清嗓子,刚想善意地提醒一下——
兰倾旖忽然抬头看向他。
她抬头的动作很快,眼神也很有力度和压迫感,如巨山当头砸下。迎上那样的目光,黄公公只觉如迎面一只巨杵恶狠狠捣来,要将他捣成齑粉。
她的眼眸极亮,仿佛有燎原之火在她眼中燃烧,或者那不是火焰,是愤怒,是呕出的血,是巨大的疼痛,是信念和希望被摧毁的悲愤,是拼命地想要避免却被毁掉生存信仰的憎恨,是想要将眼前一切甚至整个世界都毁灭的冲动,是想让所有人都经历她的痛苦愤恨陪她堕进地狱的疯狂!
对上那样的眼眸,黄公公心中颤栗,竟开始步步后退,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赶紧躲开,会被她的愤恨苦痛给烧成灰。
小厅里静如墓穴,连吹进来的风都阴冷如地狱阴风。
黄公公全身都在发抖。
因为他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息。
那是——杀气!
明明此刻厅中只有长宁侯和两个婢女,其余的全是他带来的侍卫,他却觉得四面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用森冷的目光紧盯着他,他们散发出的杀气无处不在,密密麻麻如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只要他敢动哪怕一根睫毛,那张网都会立即将他和侍卫们狠狠绞死。
他心腔冰凉,只觉一股冷气直冲脑门,睁大写满恐惧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然后他震惊地发现,兰倾旖竟然唇角一扯,笑了。
那笑意极浅极淡也极美,虽看不见她容貌,却依然觉得美。像冰天雪地世界里一株雪莲摇曳生香,像高原上冷月如霜照亮四海八荒。
冰清莹彻。
连杀机都成为引人流连忘返的琉璃月。
黄公公的心,也瞬间清寒如那冰天雪地高原冷月,连骨头都冒着森森寒气。
他读懂了这个笑的含义。
他想张口大叫,想跑,想告诉主子自己的发现。但他知道自己动不了。
高座上那女子只淡淡一眼,他的脚步就被钉死。随即她走下来,宽大的雪白裙裾在地上如云朵般缓缓移动。
黄公公额头大汗滚滚而下。
世人皆知,女帅着白,长宁侯只穿红,甚至有人称呼她们时直接叫一白一红。
若非国丧,长宁侯绝不会着白,虽然她穿白衣也很美,但有些东西形成固定印象后,一旦改换就会让人觉得不合适甚至——不祥。
如此刻。
那白裙看在黄公公眼里,就是死亡与祭奠。
裙裾停在他身边。
黄公公全身一软栽向地面。
他没能栽下去。
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他的身子,将他定住。
随即两根手指,拎住那卷黄绫,轻飘飘抽走。
黄公公心头一松,又一紧。
松的是长宁侯接旨,双方都有台阶下,不用血溅七步,自己的命也保住了。
紧的是长宁侯刚刚的杀气,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那危险未必是他的,却很有可能是他主子的,甚至是整个国家的。
兰倾旖目光紧锁黄公公的眼睛,声音轻如耳语,“公公刚刚有知道什么吗?”
黄公公的冷汗已湿透衣服,“长宁侯放心。”
兰倾旖满意一笑。“公公请!”
黄公公大汗淋漓躬身告退,动作飞快似身后有鬼在追。
兰倾旖扫视堆满院子的赏赐,轻蔑而冷酷地一笑。“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她并不担心陆航会在赏赐上动手脚——这些东西在宫中都有登记,出事后不可能查不到。
她也不担心黄公公撒谎骗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虽然这世上的确有人敢在她面前撒谎,但黄公公绝对不敢。
她展开圣旨,很仔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寸冷下去,冷成月光下的冰雪,从里到外都寒彻骨。
猜到是一回事,但真真正正见到又是一回事,在亲面事实前内心总有一份希望,所以希望破灭时就特别冷特别如坠深渊。
不过没关系。这世道,有讨不完的债,也有报不完的仇。
压抑的愤怒,白费的牺牲,被辜负的热血……总有一天,她会亲自讨回,即使她没机会,也有人会帮她讨回!
她面无表情地捏紧那份黄绫圣旨,目光投向山海之外,水天之间。
这一刻天地寂静,静静看一个女子带血的疼痛,从她指间流泻,却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黑压压的人头偃伏如草。
他们无声地告诉她:他们还在,在她身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需要,他们都愿意为她去拼搏——用命。
她没理,只张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圣旨化灰,漫天飞舞。
同时化为灰烬的,或许还有一个人最后的热血。
哀大,莫过于心死。
她久久沉默,他们在不远处静静地陪她沉默。等她的决定——奋起还是妥协?
前者,艰难险阻,荆棘重重。
后者,忍辱求全,永堕黑夜。
无论哪条路,似乎都是痛苦的绝路。
但那又怎样!只要前面是她!
他们总是和她在一起的——哪怕死!
然而她不会。
如果她是独自一人,如果她不曾拜入师门,她或许还真会带领下属们拼一把,去争夺那至尊之位。
但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如果”本身就代表不可能。
向上破局谋反篡位不可能,她会死,她的亲友下属也得死;向下妥协嫁给宋汝鹏更不成,她和生死相随的下属都会痛苦终身生不如死。
那就只能走中间那条路——那人安排给她的路。
她的目光落在满地跪伏的下属身上,眼前飘过的却是白石山的火。
这一刻天地沉默,为这绝世女子的哀痛所痛。
这一刻万里晴空忽生浓墨般的乌云,聚集在众人头顶,云端上闪电飞卷,拉出锋锐如剑的光芒劈裂大地。而远处有风雷如怒潮声声逼近,等待着一场摧毁。
这一刻没人猜到她心声。
我要这高楼倾塌,我要这玉阙金宫化为尘沙,我要这王座被铁蹄践踏,我要这凉薄皇族跪在我脚下,我要这万里河山都任我放歌纵马!
十年后,若我不死,必将归来复仇完成此刻心愿!若我死,也必将有人替我完成心愿!
你们,等着!
这才是我予你们的——
天!赐!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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