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龙泉宫下望,古老雄伟的玉京里,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映入眼帘如展开漫天星河。
时值冬日,北风凛冽。他站在窗边,看着脚下的玉京,黑曜石般亮而冷的眸子波光潋滟,惊破粼粼月色。
宫中茶梅开得正盛,瓣叠蕊深的茶梅开得淡雅瑰丽,淡白浅粉深红三色烂漫,招展在风中如精致绣纹,灵动地点缀在山河锦绣上。
然而在他心里,最漂亮的茶梅,永远开在长宁侯府小花厅窗前。
其实花开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他心里,最美的永远不是花,而是人。
想起刚刚收到的国书,他的目光如蒙尘明珠般黯淡下来。
虽然他因势利导得偿所愿,但此刻他心情复杂,说喜谈不上,忧又不至于,最后沉淀成沉沉的叹息。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旁边有人问。
“你说我这次是不是有点不厚道?”他难得的生出点愧疚感。
“你什么时候厚道过?”对方很鄙视。
闻人岚峥默了默,“当我没问。”
仁亲王懒得理他,他看着脚下的玉京,眼底有叹息的神情。“站在这里看玉京,似乎特别有感触。”
闻人岚峥转过头,宫灯晕黄的光芒刚好打上他的脸,映出他难辨喜怒的眼眸。“你想说什么?”
仁亲王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看似淡然实则微冷的眼睛,月色下他的目光深而远,眉宇间带着书卷气,一身朴素青衫也压不住他的高华气质,抬头看过来时眼中泛开粼粼波光,“她毕竟是赫连若水!”
“那又怎么样?”闻人岚峥挑眉,傲然一笑,“她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喜怒哀乐有弱点,为什么要担心害怕?”瞄一眼仁亲王忧心忡忡无精打采的德行,他冷冷一嗤,眼底光芒变幻如深海波浪翻卷,神色却依旧是懒散含笑的,几分风情几分凉,“还没上场就胆怯,你也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还没她一个女人有勇气,你还真给咱们男人长脸!”
仁亲王愤怒,“你看什么看?鄙视什么鄙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胆子这么小丢的是我的脸好吗?”他满脸“要不是我们是兄弟谁理你?”的表情,看得仁亲王气不打一处来。
半晌仁亲王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欺君犯上的事不能干不能干……咬紧牙关,他面罩寒霜,冷声道:“够了!你别再转移话题!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闻人岚峥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精致小刀,开始修指甲。“你觉得呢?”
“我要是知道还会问你?”仁亲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风中凌乱的,是他埋头编史书太久不理世事,所以跟不上时代了吗?哪有人能用打赌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和一国未来?哪有人拿一国江山来打赌的?怎么一个两个都成了赌棍?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冒险赌一回。”闻人岚峥眼尾都不扫他,却仿佛有读心术般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当我们没有把握又不得不做选择时就只能赌,而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看,我不是赢了吗?”
他漫不经心地修着指甲,指间一柄薄薄的小刀,亮如少女看见心上人时飞起的眼波,执刀的手指却比刀还白还精致。灯光洒落在他手上,给那手指打上一层淡金柔光,看上去如上过釉的白瓷般精美明润。
修指如玉,面容却隐在灯光暗影里,眉目如画,剪影惊艳。
仁亲王被噎得死死的,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自己有魄力太多,“老九,你喜欢兰倾旖,要宠着她顺着她我没意见。你和她的一切,我都是一路看过来的。这两年你是个什么样子,我也看在眼里。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找到她,和她过琴瑟和鸣的和美日子,得到人间最完满的幸福。别的不提,单论你的子嗣……太后已提过好几次,你这么坚持,若找不到她,肯定得绝后。可你不能拿江山社稷当儿戏!”
闻人岚峥充耳不闻。
见他无动于衷,仁亲王苦口婆心地劝:“可她偏偏不是普通人,她是赫连若水!你不得不考虑你们的立场。你给个明白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上位者的斗争,每一寸都浸透血腥,那些权力的宝座,从来都是用鲜血和白骨铸成,每寸角落都埋葬着失败者的灵魂。婚姻爱情也是用于利益交换的工具,是阶层用以博弈的武器,这桩婚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两国斗争的另一种延续,夹杂着太多政治利益成分。
这一点,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现在这样子,摆明不会对赫连若水有所防备。
但赫连若水呢?
她如果真的把他放在云国之上,当年也不会舍他而去。如今她同意嫁给他,动机也同样不纯。
这让他们如何能放心?
“编书不是很圣洁的工作吗?怎么你反而把自己的脑子编得全部都是阴谋诡计?你心思单纯点不行吗?”闻人岚峥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嫌弃道:“你是闲的发慌没事干还是怎的?真要没事,你就跑趟山南道去巡查政绩,相信会有不少人感谢你。”
仁亲王几乎要吐血。敢情自己都白说了?“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闻人岚峥叹气:“我不聋!”
仁亲王:“……”握紧双拳,再次默默提醒自己不能犯上不能犯上……
闻人岚峥笑了笑,宽衣大袖在风中飘浮如飞云般掠上他脸颊,衬得他肌肤润泽如玉。那双颠倒黎国的眸子轻飘飘地眄了过来,宜嗔宜喜,眸光难测。“你希望我给你什么答复?”
仁亲王顿时哑然。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担心她心怀不轨窃取大权,要我多加防备。”闻人岚峥闲闲吹了吹指甲,半点担心的神情都没有。“而在我看来,你的担心都是不存在的。那还需要答复什么?”
“嗯?”仁亲王满脸不可置信。
“不要小看女人。”闻人岚峥语气淡漠却认真,“最起码,不要小看她。她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输后耍赖,她不屑!愿赌服输知道吗?她答应打赌就会遵守赌约,以后不会再过问云国的事。既然她撒手不管,那我和她之间唯一的阻碍也没了,她有什么理由要害我要窃取大权?”
他有些出神,想着这世上有些女子,她们矫矫不群,历风霜雨雪不改本色,因坚持风骨而魅力独具。她们心怀大义气节,在这十丈软红中行走而过,所过之处落下一地风流香。
那样夭矫绝世的女子啊……他微微眯着眼,思绪悠悠,声音也悠悠。“感情是很纯洁的东西,别拿权欲去侮辱它。她心里装的东西或许很多,有云国,有赫连家,也有我。但最起码,她对我的那部分,是最真的。”
他不想要求她太多,逼得太紧只会伤人伤己。何况他在她心中不是全部,她在他心里又何尝是全部?他心里除了她,还有黎国、有天下。他们都是一样的。他有什么理由去苛求她?
人生中爱情必不可缺,但爱情从来不是全部。
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和承担,懂得承担责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其实他们真的想多了!
她性子刚烈恩怨分明,经过这出后,对陆氏皇族的情分也基本消磨殆尽,没立即报复陆航就已仁至义尽,再帮着他是不可能的!
对着灯光照了照,他觉得左手食指的指甲还没修好。他边修边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国书已批复好发出去,八百里加急送到燕都。我顺带让人告诉陆航,我很欢喜。这样他应该也能松口气,再早点把人送过来。我不想让她继续呆在云国,时间越久变数越多。这次迎亲得去个身份尊贵点的,不然也压不住陆航。楚楚今天下午进宫,说要替我去迎亲,太危险了我没答应,可这丫头好像恼了,当即就跑去兰台宫。咱们来合计一下看谁去比较合适?或者我亲自去?”
“你得了吧!还亲自去!是想喜事变丧事吗?”仁亲王没好气地翻他白眼。
“可我不放心。”闻人岚峥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忧心忡忡,“我总担心陆航未必会让她活着出嘉水关。”
仁亲王一怔,“这么做他自己要担风险,还等于打了咱们的脸要面对咱们的压力。他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吧!”
“那可未必!”他冷笑。
“既然如此,你不妨交给兰台宫处理。”仁亲王也不追问,“反正楚楚如果下定决心,咱们未必拦得住她,温九箫身边高手如云,派几个人保护她再简单不过。你再给她多配些护卫,安全上也就过得去了!温九箫和赫连若水不是师兄妹吗?能有个交流机会他应该也会很乐意。”
“我至今仍不喜欢神棍。”他摇头。“也只能这样了,明天你去跑一趟吧!楚楚那丫头,还真把兰台宫当成她的家了!”
仁亲王退下后,重重帘幕次第深垂,这间四面轩敞的独立暖阁,安静下来。
半晌,闻人岚峥才叹口气,觉得这应该算是他做过的最危险的决定。他靠在窗棂上,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个方向,云国中心,一朝紫气氤氲,数代风流蕴藉,人世间最繁华最富盛去处之一。
“这次,你还会舍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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