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去和她说。”兰倾旖示意小宫女,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道:“第一,圣旨言明,陈耀勋被判斩立决,是因为他冲撞皇族行刺本宫,这不轨之举从何而来?她信口雌黄是何用意?第二,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断无让皇上反口的道理。第三,陈家勾结安国证据确凿,这是皇上的判断。她栽到本宫身上,本宫却不敢认。第四,对陈家的处置是皇上在朝堂下旨,本宫从未插手。皇上即使再宠本宫,也不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第五,天寒地冻她爱跪就跪,反正受苦的不是本宫,她要是冻出个好歹来,可别说是本宫害的。第六,她跪在凤仪宫门口实在有碍观瞻,不知情的还得以为本宫怎么她了,再说她跪在那里也影响进出,请她换个地方跪。她脑子被冻坏了不清醒,估计想不出其他地方。本宫体恤她,给她选好了,就跪在正阳门石碑前。你记得多喊几个人送她过去。”
她条理分明思维缜密,将陈修容所有可以用来生事的借口都彻底堵死,尤其是最后一句“跪到正阳门石碑前”更是狠毒。石碑上“后宫不可干政”的铁律鲜红醒目。后妃干政是不啻于谋反篡国,应诛九族的死罪,这罪名连太后都承受不起。
这才是真正的狠辣还击。
你敢污我名声暗示我诬陷,我就敢直言你干政。咱们一拍两散,看谁更惨。
眼见小宫女出去传话,玉珑担忧地看着她,面带迟疑地道:“小姐,即使逼退陈修容,她那些话听见的人也不少,宫中上下还不知道怎么议论……”
“你放心。不会有事。”兰倾旖笑得淡然而冷酷。“陈耀勋的不轨企图,谁传谁就得倒霉。”
玉珑和玉琼面面相觑,想不通为何会这么肯定,到底是方姑姑精明,一眼就看出关键。“如果当初陈耀勋冲撞的只有咱们娘娘,那这件事还真不好说。可当时羲和长公主也在,无论是龙泉宫还是明寿宫,都不会让任何人说起这个话题。因为拔出萝卜带着泥,若说娘娘被冒犯,羲和长公主也不可能幸免。前者丢的只是娘娘一人的脸面,后者丢的却是整个皇家的脸面。太后即使不喜欢娘娘,也不会拿皇家体面开玩笑。何况长公主正在议亲,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她的名声也毁了,即使她身份再尊贵再受宠也没用。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太后将她养在宫中养一辈子。皇上和太后都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所以他们肯定会下令封口。不然圣旨上也不会用‘冲撞皇族’将这事一笔带过。”
她分析得虽冷酷却犀利,兰倾旖也没搭腔,心想当时的情况太后虽是后来听说,但不可能不清楚。说陈耀勋想把她们抢去那啥?他对自己可是未遂!
陈修容在凤仪宫大门口说起陈耀勋,得罪最狠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后,只怕现在太后都恨不得生吃了她。
“这件事到此为止。多说多错,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她一锤定音。
没等多久,小宫女匆匆来报,太后下令在明寿宫门口杖毙陈修容,并让除她以外的宫妃全部去观刑,又派人送来不少赏赐给她压惊。
兰倾旖一笑置之,礼数周全地收下表示感谢,打赏后客客气气地送出门。
转过身她就命心腹专门收拾好箱子将那些东西封起来锁到库房里。
何沛晴送的东西,她别说用,连碰都不敢碰——等确定没动手脚后再说。
她没多久便觉得精神不济,头晕目眩心跳急促浑身无力,懒洋洋地不想动,只好歪在软榻上休息。心里知道自己这病只怕不会立即好,还得有段时间的调养。
这滴水成冰的季节,在冷水里泡过大半个时辰,女子本就体弱不如男儿,寒气侵体后不生病才是怪事。况且从陆旻驾崩至今,她日子过得紧张急迫,风浪已度过无数,危机重重四面楚歌时只能靠着一股心劲咬牙硬撑,可如今松懈下来,那股心劲也就撑到头,自身的抵抗力也跟着降低,这次冻病,也只是个引子。堵不如疏,与其让这些隐患一直存在,还不如借这次机会全部排除,反正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最多半个月就能痊愈。
“新做的生姜橘皮茶,娘娘喝点暖暖身子。”方姑姑端着茶盏劝。
兰倾旖小口小口地抿——她不大喜欢这种味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和宫外犯冲,出宫一趟就能遇到这种事。
“姑姑,你去库房看看,挑些好东西给长公主和十六殿下送去。他们这次受惊也不小。”
“是。”
眨眼间大半个下午过去,天色渐沉,玉琼匆匆来报。
“小姐,刚刚龙泉宫那边派人说皇上今夜还要看折子,就不过来了!让您早点休息。”
兰倾旖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他会避开她也不奇怪。这次闹成这样,彼此冷静几天也好。
“知道了。”她淡淡一句就没了下文。
这一夜她很晚都没睡。
玉琼打个呵欠,看着琉璃镜前神游天外的小姐,暗暗叹气。
看小姐这样子,摆明是在后悔,服个软道个歉有这么难吗?夫妻间哪有隔夜仇?她至于吗?这么死撑着是想折腾谁?
感情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聪明的人陷进这个坑,也会从天才变傻瓜。
傻瓜主子发了半天呆,突然想喝酒。
玉琼脸色狰狞忍无可忍,“这半夜三更的,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酒?咱们新埋下的酒都是刚酿的,我就是拿来你也不会喝。”
兰倾旖无视她堪比野兽吃人的凶狞表情,起身,往第二进院落的吊桥边走去。
吊桥一侧,一株红梅下,她顿住脚步。“铲子。”
她只两个字,冰冷梆硬,砸死人。
玉琼悻悻地看她一眼,转身去找。
小巧的木铲,轻巧地挖开积雪。
兰倾旖神色淡漠,目光平静,却有深深黯色掠过那幽静的深潭沉入潭底。
小巧的酒坛沾着雪花呈现在目光中。
她也不顾地上未化的积雪,蹲下来伸手去触那封存完好的酒坛。
冰雪和酒坛的寒气夹杂而来,冻得她手指僵木,如被冰刀霜剑扎中般疼痛,她却连手指都没动上一分,看向酒坛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己死去多年的劲敌,冰冷中满是叹息。
玉琼本以为她会对自己解释两句,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拎起两坛酒离开。
玉琼下意识转头多看了两眼埋酒之处,又看她一眼,恍惚觉得,这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带着岁月故纸香气的故事,它堆陈在记忆的角落里积满灰尘,久到当事人都已快记不清,却被有心人记住,于此夜,于这雪地中重现。
说不出的酸软扯着内心,时光深处的悲凉涌上心头,这一刻堂皇博大、光明繁华似乎都离自己很远,虽处千万人中央,能依靠的却只有自己。乱七八糟的情绪塞满内心,她深吸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才将这些情绪压下。
玉珑今夜格外的沉默,像要把自己隐藏在所有人不知道的角落,她抬头凝视枝头灼灼如血的红梅,觉得小姐大概这辈子都走不出她内心的那道枷锁。
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红梅冷香,兰倾旖拍开泥封,清冽醇厚的酒香立刻极具杀伤力地飘出来,她也不用杯子,提着酒坛,仰头就灌。
酒水渗入腹中,火辣得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像这人生里辛辣的往事。
她看着琉璃镜中那张清丽绝俗的素颜,目光迷离。
那张脸,明明是自己看熟悉的,如今却有种陌生感。
是不是这世间情意,也如容貌,看久了心里的触动也就淡了,甚至消失了不认识了?
心中怅然若失,她坐在玉阶上,长裙迤逦如花,不断灌酒。
夜深人静,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敛起平日的恢弘气派,像只沉稳的雄狮静静俯卧,九瓣镏金的莲花烛台上燃有数支明亮的烛火,金丝楠木长几上堆积着的奏折也处理得七七八八,灯下人终于抬起头舒口气,“容闳。”
“属下在。”房梁上的人唰地一下坐直。
“她怎么样?”闻人岚峥头也不抬。
“啊?谁?”容闳一愣。
闻人岚峥捞过折子,波澜不惊道:“凤仪宫。”
“哦。”容闳立刻来了精神。“回主子,钰贵妃娘娘从早上派人送走陈修容后,一整天都呆在凤仪宫。其中,叹气十七次,发呆半个时辰零一刻钟余,苦笑十一次,自言自语三刻钟,用过晚膳后在寝殿里发呆,小半个时辰前说要喝酒,并从吊桥边红梅树下挖出两坛青叶兰生。”
“呵,她倒是会找。”闻人岚峥忍不住轻笑,眼中却掠过淡淡黯色。
桌子上的折子已经处理完了,正值二更,他却没睡意,靠在椅背上看着烛火出神,烛火跳跃,映得他眼波闪烁不定。
不知道她此时又在做什么,她酒量好,自控力又强,喝醉了也不会让人看出来,最多皱一下眉,揉着太阳穴扯着满脸微笑找地方睡觉,睡觉时一定会把被子抱在怀里,接着一夜无梦好眠到天亮,想到她抱着被子甜睡的情景,他想笑但又忍住了。
平静如古井的心终于泛起淡淡的涟漪。
牵挂始终绵长如线,在与不在,都牢牢地绑缚着那个人。他很想过去看看她,但现在他们相见不如不见,见了也是徒增尴尬。还不如放彼此好好冷静几天。
他站起身,唤来宫人收拾就寝。
这一夜,也就这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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