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九年六月下旬,闻人岚峥下嘉水关,兵分两路,声东击西。
主队由连珏率领,负责吸引嘉水关守军的视线,牵制住他们的全部精力,另一路偏师由他自己负责,横穿跨越两国边境号称天险的茫茫大山,从后方袭击嘉水关守军。
宋汝鹏虽在嘉水关有所经营,但毕竟才三年时间,势力并不算稳固,尚未完全掌控住局势,而黎国选择的开战借口,或多或少都具有一定的迷惑性,而赫连家在西北经营的时间比宋汝鹏还长,潜伏的暗探和据点一一启动,各种情报源源不断送到闻人岚峥手中,再被用在各种战术战略中,付诸于嘉水关下的两军对峙。
连珏的军队不断和嘉水关守军接战,或正面交战,或不断进行骚扰性攻击,昼夜不停,没完没了,城上守军被扰得疲惫不堪,却不敢出城作战,只好踞守城头苦苦支撑,暗中八百里加急向宋汝鹏求援。
然而宋汝鹏如今也自顾不暇。
原本的百姓暴动起义他没怎么当回事,觉得一群愚民不过是乌合之众,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人才?何况平头百姓目光短浅,就算出几个有军事才华的领袖,过惯贫苦生活后乍然暴富的泥腿子们也会被财富权势冲昏头脑,对付他们只要以金钱利益相诱进行软化腐蚀,消磨掉他们的斗志,搓圆揉扁还不是随他心意?
然而当起义军攻城略地,以极快的速度向燕都方向挺进时,他才发觉其中不对劲,并严加防范予以雷霆镇压。
但他仍旧迟了一步。
他没有在起义军刚兴起时加以镇压,如今已有实力自保的起义军自然更加难对付,他错过先发制人的机会,围剿不成,反而被对方抓住机会予以打击。
此刻明白不对劲已无济于事,他只好着力先摆平一边,集中精力对付陆航,想登上皇位后号令天下,集合全国兵力反攻,将这所谓的起义军和闻人岚峥歼灭在云国内陆。
他惦念着要对付闻人岚峥时,闻人岚峥正带领儿子和军队穿梭在连绵群山中。
他要亲征就有不少人反对,他带闻人既明出来时有更多人反对,理由很简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战场上危险太多,黎国就这一根独苗苗,万一有个好歹……让满朝文武泱泱百姓怎么活?
霍正乾当即以老命和霍家上下数千口人命一起相挟,就连沈瑜都温言细语好生相劝,道如今盛夏酷暑,太子殿下年纪尚幼,哪里吃得消这么恶劣的自然环境?不如留在玉京主持大局,好生等待大军凯旋就是。
没出口的话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
说什么为皇后报仇,不过是个开战借口。好吧,也不能全然算借口,这原因肯定是有的,但具体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要说他们主子对云国没有觊觎之心,猪都不信。
带上太子殿下的确可以更好地安云国百姓的心,也可以减少部分阻力,更迅速更有力地收拢民心,但不带太子,他们照样能攻下云国,只不过要多些周折和伤亡损失。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也是君,将太子留在玉京监国,哪怕只是六岁太子,也不啻于给黎国百姓吃了定心丸。
但这次闻人岚峥力排众议坚决没同意。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的儿子怎么能养在深宫万人护卫之中做个温室娇养被宠坏的孩子?将来要为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能不见识黑暗鬼蜮伎俩?怎能不接触风云朝局天下大事?怎能不从小培养杀伐决断应对各种危机的应变能力?怕苦怕危险只学些书本经验的太子,即使将来登上皇位,也没实力坐稳宝座。
其实道理扯过大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没办法亲眼看见自己当年发下的誓言变成现实,那就让她的血脉替她看。她不能坐上的云国龙座,让她的血脉来坐。这样也算不辜负她洒下的热血,完成她的心愿。
山中气候多变,地形也绝对算不上好走,军队穿梭其中速度为上,以闻人既明的小短腿是绝对跟不上的。闻人岚峥也没打算真让他和自己一起带士兵走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吃得消这种苦?锻炼他的办法不计其数,用不着搞这种完全没必要还伤害孩子健康的事。所以闻人既明安安静静地呆在父亲安稳温暖的怀抱里,裹着父亲的披风,由父亲抱着走。
小小的孩子还不明白太多,但以他懵懂的思绪,也知道要打下嘉水关办法多得很,完全不必非要采取这种方式,更不必由父亲亲自出马。
疑惑堆积在心底,他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看出他的疑惑,闻人岚峥摸摸他的头,微微一笑,那笑意极轻,如一片羽飘落面颊,又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怜惜。
他声音也很轻,如风中飘散的淡烟。
“他们一定想亲眼见到你。”
他们?谁?
他心里的疑惑更浓,脑子里迷雾重重,不断回想最近大大小小的事,然后他突然想起曾听过的故事,眼睛唰地瞪大,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是……”他母后留在龙牙山的私军。
心念转动,四周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山林中仿若凭空出现的军队。
他们都着轻衣薄甲,背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脚步轻捷,点尘不惊。
闻人岚峥身后的部队虽恪守军规原地不动,但士兵将领们对视的眼神乱飞的眼色却透露出他们的震惊。
这就是传言中皇后留在龙牙山的三千私军?当年千里奇袭战败平康郡三万大军的精锐之师?
他们默默地看着,越看眼神越凝重。
这深山老林也不适合骑马,所以这支队伍都是以步兵的身份出现,但在传言中,这支队伍的每个士兵上马就是百战骑兵。
而如今,他们即使是以步兵的身份出现,也足以让黎国这方的士兵震惊。
这支部队渺若飞云,很多人都有轻功。而他们的武器……不少人都看得头皮发麻。
那些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还有他们包袱里,装的会是什么东西?
这到底是军队?还是杀手?
领头的一人,眉清目秀,肤色白皙,笑起来亲切温暖,气质也温文尔雅,看上去像个书生温和无害,但他既然作为领军人物出现在这里,没人敢把他当成普通书生对待。
他目光淡漠地掠过闻人岚峥和他身后的军队,眼神漠然得像在看路边的野花野草。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闻人既明身上。
这一刻他的眼神怅然而遥远,像隔着久远的岁月看向自己的前生,或看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看那纵马风流笑傲天下的少年时光,看那个他们誓死效忠一生追随的主人。
过往繁华在眼前一一流过,归于寂灭,多少心事如流水,随时光在风中淡去,牵念的目光,载不住那无言的沉重和繁华落雪的凄凉。
年华如水,前尘梦回,多少次午夜梦回心怀不甘,多少次满腔悲愤郁郁难言,多少次长剑蒙尘对月长叹,他都会对着玉京的方向遥望,告诉自己只要她如今过得好,他们也就在这里山中了此残生,即使世代不出山半步,只要换得她一世长安,便也值得。
然而世事无常而残酷,皇室一再逼迫,即使她已远嫁都不放心,硬生生地将她诓回云国,又漠然坐视她遇害不理。
事到如今,他们的坚持,他们的退让,还有什么意义?
剑鞘中的剑,正发出渴血的长吟,希望有重绽光华的那天。
云天之外,山海之间,英烈魂魄飘荡,正看着他们,等待着旧日誓约的践行。
谁错谁对?孰是孰非?
主子一生也没有任何对不起云国,对不起陆氏皇族的地方,可她得到的又是什么?
家国忠义,到此时已成为讽刺。
既然如此,他们还秉持那份所谓的忠义何用?
他冷笑,笑意如刀,割裂这人间烟火礼仪忠孝,刀光下斩风裂雪,过往诀别。
闻人既明得父亲低声告知对方身份,早已自己挣脱下地,一步步向对方走去。
他身份尊贵生活顺遂,没经历过人生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恶毒倾轧,也还不太明白人性的自私卑劣,然而他敏感地发现这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
像燃烧的雪,结冰的火。
他不大明白对方的心情,却已感觉到那份沉重凄凉和那目光里承载的巍巍如山的满含着欣慰的悲悯,这让他心里也有点沉重,甚至不喜欢,让他迫切想挣脱这种感觉。
他正在酝酿说辞要怎么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痛的叔叔,对方已退开两步,掀起衣袍,砰然一声双膝落地跪倒尘埃,一个响头磕下去,决然无悔。
“拜见少主!”
他身后数千人随之跪倒尘埃,长拜如风过稻谷。
“拜见少主!”
一声闷响,九天之上忽起雷霆之声,沉雄悠远,如冥冥之中苍天作语,呼应这一刻新的开始,也宣布一个过往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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