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黯淡,室内已掌上灯火,烛台上灯光闪烁如眼眸,正默然凝视着他。
闻人既明思索片刻,将这件事扔到脑后,决定去蹭饭。
含辰宫自从闻人楚楚有孕后说是一步三岗,温九箫生怕她受什么刺激,只差闭门谢客。
闻人既明对他这种神经质的举动有些无奈,又有点好奇。
听宫人说父皇母后的感情也很好,那他们是不是也这么恩爱?
对蹭饭的内侄,温九箫表示自己很不欢迎,原因太简单——无事不登三宝殿。
奈何好歹还有亲,他也不好意思恶声恶气地出口撵人,只面无表情地招待。
虽然他平时脸上的表情不多,虽然他话也不多,虽然他的嫌弃表现得不明显……但他相信这小子肯定能感觉到,以这小子的骄傲自尊,肯定会自己告辞走人。
但他这回猜错了。
闻人既明像没感觉到他的排斥,膏药般粘性极强地黏在椅子上坚决不动弹,满脸的义无反顾。
摆明“你赶我走我也不走,你有本事就当着姑姑的面直说赶我走”。
温九箫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青。
青过一瞬他已恢复常态,知道臭小子这回死缠烂打地肯定有要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要事,不然他不会这么一反常态。
着急吧!着急上火吧!你想我问,我偏偏不问你。你就一个人慢慢憋着,我看你什么时候憋不住。
他难得的和小孩子较起劲,孩子也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慢条斯理若无其事地吃完饭,喝完茶,和姑姑说完话送她去休息后,才和温九箫说起自己的来意。
“你要去谭郡?”温九箫怔了怔,直觉这一去不安全。
没别的,他闻人既明独自出门,再安全都会变得不安全。
“所以我希望姑父你陪我一起去。”闻人既明吐字清晰。
温九箫下意识看看身后的水晶帘,心里盘算着闻人楚楚的产期。
如今闻人楚楚肚子里的娃娃已有五个月,只要他动作利落,绝对赶得及在她生产前赶回来。至于期间的照看护理,何沛晴经过他警告后老实多了,交给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方面的事她比自己有经验得多。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考虑片刻,点头。“你回去准备,我去安置你姑姑,咱们后天出发。你小心些,多带点东西防身。”
闻人既明目光发亮,连连点头。
仔仔细细准备好要出远门的太子殿下在约定时间没能等到他家姑父,只等到匆匆赶来的苏婷。
闻人既明挑眉,看看她身后没人,“怎么了?他有急事?”
苏婷苦笑,深深行礼,“殿下,对不住,长公主她情况有点不好。”
闻人既明怔了怔,他知道正常情况下他们回话不会这么含糊,苏婷这么说就代表发生的事绝对动静不小,想到姑姑有孕在身,他心里发紧,连忙问:“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流产……呀呸!胡思乱想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姑姑肯定不会有事的!
“长公主滑胎……”苏婷的笑有点苦,“目前太医正在抢救。”
闻人既明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想拔腿跑回去又不得不死死压住自己这冲动的想法。
他跑去也没用,说不准还要让姑父分心。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
他心里颇为不安,勉强按捺下自己奔涌的情绪,笼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太医怎么说?要不要紧?有没有生命危险?孩子……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苏婷深深弯腰,“殿下,主子说对不住您,他已派出薄魂卫保护您,是去是留都凭您自己做主。”
闻人既明心中默默叹气,小大人般点头。“知道了。”
眼见马车带着他小小的背影淡出自己的视线,苏婷才默默转身,“把所有护卫都派去。派人通知赫连家,要他们小心接应。”
反正长公主身边有主子一个人就足够,太子的安危却必须保证。
赶路的日子从来都是无聊单调的,闻人既明也没心情长期经历这种过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下令马不停蹄以最快速度赶向谭郡。
半个月后,他已站在嘉水关下。
老实说太子对嘉水关很有些心理阴影,原因为何,知情人都可以猜到。
即使如今长大,知道当年死在嘉水关下的不是他母后,但听人提到的次数多了依然觉得很受不了,小孩子内心生出抵触,心理上就不喜欢这个地方。
当然表面上不能表露出来,父皇和姑父都教过他,永远不要暴露出自己的缺点,就算有,也要尽量伪装成优点。
“在前面买点吃的,加快赶路。”他不容置疑地吩咐。
身边的护卫除开薄魂卫,还有父亲的隐卫,母亲的暗卫。他出来时带上所有的护卫队,将自己武装到牙齿,以应付有可能遇到的危险。
即使知道有很多近路可以更快地到达谭郡,闻人既明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走官道,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心急落入埋伏圈陷阱。
毫不显眼刻着商行标记的马车飞驰在官道上,闻人既明安安静静地在车里休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应付很有可能出现的腥风血雨。
天色将黑,找不到宿营地,闻人既明决定露天休息。护卫们将马车赶到四面开阔的平原旷野上,远离树林灌木之类可以藏身的地方,将四周所有可以隐藏人的花花草草都铲除掉,四面拥卫在马车周围。他们睡觉也有睡觉的章法,选个地势相对较高的地方,安排有人值夜,人坐在外,一半人睡在里,马车就在他们中间,武器就在右手边,马在身侧,一翻身就是迎战状态。
闻人既明裹着被子早在马车上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开始做梦,梦里他身处在一个烈火熊熊的熔洞里,大洞旁还有无数个小洞,暗红色的火洞像无数只眨动着的诡秘眼睛窥探着他的行为,他有些不安地环视四周,却看到左侧的火洞后有个红衣女子伏在石头上沉睡,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她半张脸,然而他还是认出来那是他母后。他张口去喊她,却发不出声音,着急之下的他试探着往她那边靠近,刚走出一步,迈起的脚还没落地,他就感觉自己全身一轻,像一脚踩空正向下坠落到翻滚的火洞里。
然后他被吓醒了。
醒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仍在做梦,怎么感觉自己在半空中飞?随后他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自己真的在飞。只不过是被人抱着飞。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自己的手指,他身上有不少好东西用来自保,不管这个人是敌是友,半夜抱着他跑都要挨他一下子。
袖子里的银针还没抽出来,他突然觉得全身发软,像在瞬间被冰冻住,连抬手指都困难。
这不像武功,也不像点穴。
娃娃虽然小,但身边的人都是高手,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
这是……什么奇怪的手法?
他头上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心里真正生出恐慌,知道这不可能是朋友。
可问题是……他是哪条道上的敌人?
心里正担心自己的处境时,对方突然停下,甚至很好心地抱着他转身。
夜色中没有灯火,以他的视力也不可能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原来的马车所在。
“太子殿下,知道你醒了!麻烦你睁开眼睛,不然……”声音明明很温柔,但闻人既明却觉得身心都凉透。
他能感觉到,在对方说话时,自己全身除了僵硬外,还感觉到冷,阴冷的感觉从手臂向心脏传递,所过之处痒而麻,让他恨不得立即伸手将那些皮肉挠穿。
他咬紧牙齿,知道自己再也装不成死人,立即睁开眼睛。
对方对上他明亮透彻的目光,反而怔了怔。
这孩子明明刚睡醒,竟然也有这么清醒犀利的眼神,看来闻人岚峥的确在他身上花过不少心血,不愧是那两人的儿子。
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闻人既明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那双眼睛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第一眼看过去他觉得温柔,像记忆中的母后留给他的那种感觉,第二眼他觉得阴冷,像独自行走在雪后荒原,第三眼仔细看他觉得分不清是温柔还是阴冷,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融于他一体,却没有半分突兀的感觉,他整个人都有种奇怪的矛盾感。
明明很清很透,却总有种淡淡的阴暗感,像本该长在阳光下的花却在阴影中长大,又像一滴浓黑的墨融入一小碟清水中,苍白中透出几分沉暗。
心里有奇特的感受,他说不清是厌恶还是亲近,或者两者都有?
他偏过头仔细思考半晌,想起很久前有人悄悄告诉过他的故事,轻而肯定地道:“顾澹宁!”
顾澹宁一怔,随即微笑,“好聪明的孩子!”
闻人既明叹气,知道自己落在这人手中恐怕凶多吉少,努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他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把我身上的禁制解除?有你看着,我想跑也跑不了。”
顾澹宁看他两眼,微笑摇头,手指一动。
闻人既明很快感觉到那股缓缓向自己心脏逼近的阴冷感觉消失了,他心里暗暗松口气,心想自己的命果然很值钱。安国大祭司竟然在本国城池不断失守的危急时刻,不亲自去守城,反而远赴敌国,亲自来抓自己。
不用问,自己肯定会被绑到两军阵前,自己一出现,这仗也不用打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爹会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还难说。
万一他不答应,自己肯定逃不了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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