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珠在握、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闻人岚峥,生平第二次被劈到脑子一片空白。
第一次被劈到脑子空白,还是九年前,知道兰倾旖就是赫连若水的时候。
这次劈得也和上次差不多,以至于他站在那里,瞪着眼前这信口开河的小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儿子?他儿子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吗?他会随便捡个小子回来就充为儿子?别开玩笑了,他即使绝后也不可能随便记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身边,何况他膝下又不是没孩子。
这谁家教出来的娃娃?也太没底线了。哪有他这样随便抓着人就装父子的?难道他在大街上随便看见一个略微平头正脸的都能和人家当父子?这孩子的亲爹可真倒霉,摊上这样的宝贝儿子,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到早生华发。
他心里不可思议、荒谬、哭笑不得、难以置信……各种奇奇怪怪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只觉得以自己的接受能力也有点缓不过神。
娃娃却毫不在乎他这奇特的反应和感受,自顾自的自说自话,“你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见他还是没反应,娃娃得意地微笑,乌亮大眼睛眨动如星辰,扇子似的长睫毛不住闪动,抬手抱住他的腿,赶紧嘎嘣脆地补上一句敲定事实。“爹!”
鸭梨也没这个甜脆。
闻人岚峥沉默下望,目光深深,神色莫测。
娃娃死死抱住他的腿,仰着脑袋,好纯洁地看他,对他展开很灿烂很甜蜜但也很无耻的标准笑容,微露半颗牙齿。
大眼瞪小眼。
无声。
娃娃似乎和他杠上,存心要和他比比看两人谁先开口谁的耐性差,很顽强地保持着近乎九十度的高难度抬头姿势和他四目相对。
闻人岚峥的目光落在被娃娃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的左腿上,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运转真气弹开这个臭小子,但看看他这小身板,又觉得这么做似乎有点残忍。
原则和年龄,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很内伤的存在。
他转过头,拒绝看这会让自己心火直冒的小子,更拒绝看自己倒霉的衣服,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修养也开始生出裂缝。
这种被气到无语的状况,他已有五年没体验过,乍然重来,他觉得陌生又亲切,心里有轻微的触动,似春风吹过春草般细微。那样奇特的感受,像细细的羽毛不断撩动着内心某根尘封的弦,不自在的同时又觉得新鲜。
他深吸气,懒得再和这小子计较,伸手随意一拎,已拎起臭小子的后衣领,转身就往营地走。
“放我下来!”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动手的娃娃在半空中胡乱挥舞四肢,扎手扎脚地不断踢腾,张牙舞爪地放声大叫。
居然拎自己衣领,他以为自己是猫呢?
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在后衣领抹毒、插针、设机关……叫你拎!你拎!
想象着皇帝大人抱手跳脚的狼狈,娃娃阴险地笑起来。
闻人岚峥手臂再往上抬高三分,看他莫名其妙眼睛发亮闷着头傻笑,也不知道这娃娃在打什么鬼主意,总归没好事!
他将娃娃举高到头,脚步不停,淡定地回望娃娃,“你确定要我放手?”
娃娃下意识看看地下,好像……这个高度有点危险,地下也不平,还有细碎尖锐的小石头,对比被拎进去的窘态和很可能摔伤的事实,他识时务地选择前者。
反正自己还是孩子,就算被人拎也没什么好丢脸的,面子看不见摸不着,哪有身体实在?没事,今天你拎我,来天我骑你脖子,能屈能伸才是男子汉。咱不怕!
眼见他很快屈服,闻人岚峥满意点头,脚下速度更快地径直进入大营。
于是,军营上下,震惊地看着他们尊贵的主子拎着一个脏兮兮的流浪猫似的娃娃回来,造型略诡异。
“打盆水来,给他洗干净。”闻人岚峥旁若无人地进了自己的帐篷,放下手中的娃娃,头也不回地吩咐容闳。
容闳的目光从娃娃身上掠过,再看看神色淡定波澜不惊的主子,眼观鼻鼻观心木头人似的退下,很快送来大盆洗澡水和干净毛巾。
闻人岚峥一向要求军官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他的主帐除了大了点,装饰很普通,只简单的区分为内外间以示议事办公和睡觉地方的不同。他坐在外间自己的常位,见娃娃目光乱转四处打量只当没看见,指指身后,“还不去洗?难道要我帮你?”
“啊别,”娃娃笑得谄媚,“我自己来就好。”
眼见娃娃麻溜地往内间跑,闻人岚峥漫不经心地翻开手中的军报。
军报看完,娃娃也洗干净出来了。
这娃娃自带有包袱,此时换过一身新衣,精神焕发地站在他面前。
闻人岚峥一眼看过去,怔了怔。
面前娃娃长眉浓黑,鼻梁挺直,大眼睛明亮有神,脸庞小小的,粉粉嫩嫩像刚出炉的新鲜包子,带着婴儿肥,也看不出长大后会是什么脸型,五官却是相当明晰漂亮的。
真是看不出来,刚才脏兮兮得想垃圾堆里打滚三天三夜的娃娃收拾干净这么漂亮。
他觉得有点新奇。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语气带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难得的柔和。
娃娃咬着手指笑嘻嘻看他,黑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隐藏着无数的神秘暗语等着他来解答。“知昧。知道的知,蒙昧的昧。”
知昧?闻人岚峥微微一怔,迷迷茫茫中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接触过,思索后没结果他也就扔到一边。
目光像看路边野花一样仔细看过娃娃,他的衣着简单却精致,看得出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想到这莫名其妙的娃娃出现在濮阳城下要进军营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如留下他静观其变。
他思索着怎么对待这娃娃,娃娃也在思索怎么对他。如果他问自己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他面前怎么办?问起他父母家庭怎么答?身份怎么编?怎么取信他让他把自己留在身边?
……
大小两只狐狸都在满心盘算打着小九九,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只不过一个是光明正大的打量,一个是偷偷摸摸地偷瞄,一个不怕对方知道,一个自以为小动作很隐秘对方不知道其实对方全部知道。
两人都沉默着,似乎在比拼耐性等谁先开口谁输。怪异的气氛渐渐蔓延。
最后还是闻人岚峥先开口。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自然地垂落,搁在膝盖上,目光越过他落在门口,一个漫不经心的姿态。“军营里没有其他小孩子,你一个人也不好安置,这样吧,就我这里最宽敞,你就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
嗯?
知昧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能?
这么简单?
就这样过关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追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留下自己?还留在他身边?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面对自己这种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人,不是应该拿下吗?再不济也该问清楚自己的来历才对。
可他怎么什么都不管?!
准备好的诸般对策都没能用上,他有点懵了,跟不上他这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行为。这……这和正常人正常反应相差太大,即使他自认聪明,也云里雾里的找不到方向。
找不到方向,就不找!
无奈悲愤片刻,知昧心里发了狠,反正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目前也赖在他身边了,管他有什么样的陷阱!难道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就算自己出现突然,可自己也什么都没做,更没伤害他,他好意思对一个四岁孩子下手?
怕什么?都到了这里,还有必要退缩吗?
只有吓得破的胆,没有做不成的事!
闻人岚峥仿佛没看见他突然的呆愣,平静地通知他自己的决定,开始办公。
桌子上堆满各种文书,多半都粘着羽毛表示十万火急,他拆开最上头温九箫的密报,看他回报关于叶瞬的所有怀疑和顾家的最新举动,表明已在着手清理朝中势力,请他尽快处理军中。
他一封封看完,发现对面的知昧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由失笑,心想这娃娃是心宽还是无知?竟然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他也不怕在睡梦中就让人给卖掉。
眼见知昧睡得口水横流,滴滴答答在桌子上积出小小的一滩,他有点好笑,放下军报走过去抱起熟睡的娃娃,心里哼了声真是个胖小子。
胖小子毫无自觉地赖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看着孩子安静精致的眉目,他心里忽然生出来一种淡淡的柔软,随后这种柔软又变成忧伤。
他缓缓地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舒出的是心里深埋的担忧害怕还是无孔不入的寂寞。
他顺手拿过一张废弃的军报擦干桌上的口水扔掉,将娃娃放上里间的床榻,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将他不老实伸到被子外的手塞回去。
目光无意间扫过娃娃的手,他微微一怔,迅速转头看看对面的濮阳城,心突然跳快一拍。
阳光淡淡地从天窗洒落,照上他的脸颊,映出他的目光,微微欣喜,微微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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