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的静室里,小小太子将自己缩在被子里无声哭泣。
城外的军营里,正在议事的闻人岚峥霍然抬头,仿佛听见爱子压抑的哭声。
他突然的安静搞得所有人莫名其妙,正讨论军情的连珏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哪句话触及到他哪根筋,让他变得这么不对劲。
他茫然地转头看闻人行云,闻人行云也呆呆看他。
两人的神情都傻傻的摸不着头脑。
连珏皱起眉,下意识转头去看知昧。
这小子出现得奇怪,闻人岚峥对他的态度更奇怪,简直好得和对太子一般无二,若非不可能,他们几乎都要以为这两人还真是父子俩。但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以前从无交集,却偏偏有着旁人难及的默契,站在一起时也觉得很协调。有时候他们都摸不准闻人岚峥的脾气,这小子却能一猜一个准,甚至能影响到闻人岚峥的情绪。
唉,也不知道太子看见后会不会吃醋。
他以为知昧会和往常一样嬉笑着和他打眼色示意,却见那一直笑嘻嘻的油滑小子这次小脸严肃得像在朝拜圣地,默然看着闻人岚峥,眼神复杂,微带羡慕和渴盼。
感觉到他的注视,知昧猛地转头。
连珏又是一怔。
这孩子……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犀利的眼神?像钢针戳破人间浮华,清冷凌厉,似乎能看穿一切。
然而那样的凌厉犀利只有一瞬,快得仿佛是他的错觉,随即那小子冲他撇嘴,小指向下虚空点了点,小脸上还配合地做了个鄙视的表情。
连珏脸色微青,觉得很丢人。
自己竟被个娃娃鄙视了?
娃娃仿佛没看出他的郁闷,挥苍蝇似的冲他挥手。
连珏怔了怔,看看已回过神却始终沉默的闻人岚峥,也明白过来,知道此刻说军情他也听不进去,脸色微微黯然,拉着闻人行云无声告退。
主帐里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只余下他们两人。
闻人岚峥坐在软榻上,身姿一如既往笔直挺秀,像承雪的青竹,无论怎样的重压都傲然挺直,只目光极静,始终微微抬起头紧盯着门梁。
知昧若有所思,噌噌跑过去蹲在他面前仔细看他。
闻人岚峥转开脸背对他。
知昧再跑过去蹲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睛。
闻人岚峥再让。
知昧再跑再蹲再看。
……
闻人岚峥忍无可忍,目光坚持在自己头顶打转,拒绝看这臭小子。
反正他蹲累了会自己去休息的。
知昧蹲在地上偏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嗯?眼圈没红?怎么他就不哭呢?他明明是在担心太子!这样强忍着很容易郁结于心的好不好?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哭过之后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是了。
他有点犹豫,很想凑上去安慰他,但又怕他把自己扔出去,听说他很不喜欢他人接近,想想当初自己死乞白赖要跟着他进军营时他忍耐的样子,如果自己再赖一次,他肯定不会再容忍的。
摔出去很丢面子,也很痛的。
还是……算了?
如果他能主动抱自己就太幸福了。
乌亮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眼中燃烧着灼灼期盼的光,就差眼睛里飞出小钩子勾住他的手让他来抱。按说被这小子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即使再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也或多或少会有些感觉,何况是闻人岚峥这种对周围环境素来敏感警惕的人。
偏偏他好定力没动静,容颜平静恍若不知,似乎脚下蹲着的不是一个极得自己喜欢的漂亮孩子,而是摇尾乞怜的流浪狗狗。
狗狗却渐渐吃不消——腿蹲麻了。
愤怒地站起身,知昧暗暗咬牙发誓,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摆出什么样的姿态,自己都一定要攻克他。
拉拉自己的小脸,整出最可爱最讨人喜欢的表情,他开始手脚并用地抱着他的腿往上爬。
哼哧哼哧爬上闻人岚峥的膝盖,知昧连忙抓住他胸前衣服,拽得死紧,整个人只差趴到他胸口。
就不信这样你还能扔我出去,你扔了你的衣服也就保不住了。
小心翼翼等待半晌。
没动静。
嗯?
他诧异地抬头,正对上闻人岚峥平静淡漠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深邃,他还不大能读懂,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其中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隐隐有些悲凉,又有些欣慰,有种酸楚的安慰感。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酸酸的凉凉的很疼。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在他短短的四岁生活中,从来没人给他这种感受,这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温暖传递给自己在意的人。
“没有关系的。”他也忘记自己此时说这样的话有多不合适多突兀,凑上去抱紧他的腰,用自己粉嫩的脸,挨了挨他冰冷的颊,拍拍他的肩膀,神态严肃庄重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定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太子不会有事的,他肯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到你身边。”
闻人岚峥怔住。
他视线缓缓转向肩头还长着肉窝窝的小手,脸颊上温暖柔和的触感还在,心里充斥着陌生而温暖的感觉,他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孩子的安慰和体贴。
不同于成年人的安慰会带来烧灼般的剧痛,孩子纯稚的安慰,干净纯粹得像雪山顶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积雪,柔软温暖得像火炉边刚烘烤过的丝绸,抚过滴血的内心,疗效温和有效如灵丹妙药。
闻人岚峥垂眸,将内心所有的悲凉和感动都密密收敛在目光中。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心情去面对这世间的一切。
知昧也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抓着他的衣襟玩。
闻人岚峥低头看看自己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衣服。
知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已把衣服抓得皱成一片。
月白软缎长衣原本明润如珠光滑如水,那是一种清浅如水色琉璃明澈如静夜幽谧湖水的颜色,硬生生被他抓得琉璃破碎湖水生皱。
即使是活泼好动只喜欢破坏的知昧,此时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呵呵地干笑着,他迅速放开手,还很殷勤地抓着布料努力拉直掸平,试图将那些褶皱弄掉。
闻人岚峥看半晌,摇头拉开他的手,捞过桌上的地图看。
知昧傻傻地张大嘴看着他,有点不适应他的反应。
他……他原来这么好说话?原来爬上来玩他的衣服都没有关系吗?
那自己还蹲那么久不敢靠近干嘛?
和自己玩的士兵们都是胡说八道,谁说他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谁说他有洁癖不准人靠近周身三尺的?谁说未经他允许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扔出去的?
自己不仅靠近他三尺,还爬到他身上扒过他的衣服贴过他的脸,怎么都没事?
都是胡扯嘛!
他正得意洋洋地想着咧嘴笑着,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开口,声音微微低沉,绵邈好听,即使微带凉意也分外冰清,“口水!”
嗯?
知昧怔了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目光有点呆滞地下望,发现他衣服上有一块明显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深,看上去还有点湿。
他讪讪地笑着合上嘴,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知道是自己嘴张得太大张开时间太长,控制不住把口水滴到他衣服上了。
但一直被周围人认为皮厚的知昧,愧疚感永远都只维持一瞬,也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嬉笑着在他身上乱蹭乱拱,比较过后找出来一个舒适位置,抱住他的腰,觉得大小正合适,眉开眼笑地抱紧了凑上去,闭上眼睛睡大觉。
昨晚没睡好。
闻人岚峥看完地图军报,低头瞅瞅自己怀里的孩子,心里无奈又纵容。
他知道军中都在悄悄猜测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意思,也有很多人打趣说自己对他好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说,自己是不是因为思念太子而移情这孩子。而真正的原因,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间大喜大悲交织,以至于淡定从容如他,都不知要如何应对眼前乱糟糟的局势。
他缓缓伸手抚过孩子娇嫩的散发着乳香的喷红脸颊,指下温暖柔细的触感细腻得不像真的。
他怔怔地看着孩子安静的睡颜,目光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落了落,即使此刻心乱如麻,也不禁微微好奇他在做什么美梦,才能露出如此甜蜜的笑容?
小心起身,将孩子放到里间床榻上盖好被子,他才迎上闻人行云。
无视闻人行云恼怒的神情,他伸手。
“拿来吧!”
语气淡漠,不辨悲喜。
闻人行云看样子就打算爆发,但面对他冰雪般犀利冷酷的目光,硬生生忍住。
从知道闻人既明被俘至今,他们组织过二十三次大大小小的营救,搭进七成以上的暗探,然而结果都是失败。
还是闻人岚峥眼看不对,下令停止救援,这才平静下来。
然后他们就等到今天这封最后通牒。
“要救既明,唯一的时机就是他被推上城的时候。”闻人岚峥淡淡道:“其他时候……成功还好说,如果失败……最受打击的肯定是既明。以顾澹宁的性子,肯定会当着既明的面将那些救他的人处以极刑,他偏偏又是个特别有责任心有担当的孩子,只怕那种愧疚自责,能将他逼疯。”
闻人行云愕然抬头,知道他是在解释,这些天堆积在心的怨怒消散大半,他惭愧地低下头。“里头那孩子……”
“我心里有数。”看着手中的信,闻人岚峥也实在没心情和他解释其中一言难尽的内情,淡淡一句话带过。
顾澹宁提出的条件和他设想中一样,看来他也是精心计算过,知道这是黎国的承受底线,也是闻人既明能换到的最大价值。再贪多只会适得其反。
——黎国退兵,归还所有已占领的安国城池,并割让陇南、云东两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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