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城下的惊呼声几乎要把整座城都震翻。
谁也没想到,事情已尘埃落定时,竟出现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大转变。
更没人想到,那八岁孩子,竟如此决绝骄傲,宁愿身死也不肯苟活,不肯接受这样的耻辱,更不肯因自己让父亲背负永生难消的耻辱。
城头上快如闪电地探出一只手,想抓住孩子,可惜只徒劳地抓到一片衣角,衣角光滑的触感还在指间,但孩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孩子的身影像一片羽毛,一道流星,轻盈地坠落向万军之前。
万众抬头,因这瞬息万变的城头变幻,忘记呼吸。
顾澹宁怔怔地站在城头,眼神变幻阴晴不定,像被搅乱的池水不断摇曳变化,最后定格成一个森凉冷酷的眼神。
他唇角绽开一抹嘲讽的笑,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这世间的所谓情意。
闻人既明在呼啸的风声中落下。
他所在的地方,下面是黑压压的濮阳城士兵们,万千长矛竖起,他落上去肯定会变成血筛子。
他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必要害怕遗憾,能听到一国之君的父亲愿意用城池土地换他平安,他已觉得此生不枉。
这样巨大的牺牲,即使自己处在父亲的位置上,也未必会答应吧!
他年龄虽小,但在御书房学习至今,懂得的已不少,知道这淡淡的一句“要人”的意义有多重。
被俘至今近两个月,身边不断有人提醒他他的处境和地位想看他崩溃,他即使装得再坚强,再怎么努力告诉自己父亲不会放弃他,心里依然感到胆怯不自信。
那些森冷凉薄的事实,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就能想到。
好在苍天不枉,给他一个全世界待他最好的父亲。
想得很多,时间却只过了一瞬。
几乎就在那孩子跳下来的同时,黎军阵营里跃起好几条人影,都张开双臂迎向下落的孩子试图接住他,或者干脆做他的肉垫。
“拦住他们!”
城头响起顾澹宁凌厉如刀锋的声音。
底下的士兵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拉弓射箭举起长矛刀剑,就等那孩子再落下一点直接杀了他。更多的士兵则立即对对面的杀气腾腾冲上来的黎国士兵们发动攻击。
顾澹宁的目光紧盯着孩子,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可惜的神情。
闻人岚峥身在半空被城头密集的箭雨拦住,不得不躲开。
一躲之间已来不及。
眼看孩子即将被射成蓖麻,他眼里染上一层血红。
唳声清锐如金戈,刚从天边传来,已有一道黑色的影子迅捷如光地扑来。
直扑闻人既明。
城楼上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清这突如其来的黑影是个什么玩意,只有顾澹宁看清那黑影的大概轮廓。
看清楚的瞬间他嘶地倒抽冷气,脸色一变。
千算万算,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这种玩意也会出现!
“射下那只鸟!”
他暴怒的声音霹雳般响遍战场。
与此同时闻人岚峥也看见那只黑鸟,愕然之后巨大的惊喜在脑海中炸开,他反应极快,想也不想拉住同样飞身而起试图去接问人既明的闻人行云退回到本部阵营。
“杀了他们!”
那只黑鸟的速度极快,爪子一勾,已勾住闻人既明的衣领,半空中一个灵活转身,向闻人岚峥的方向飞去。
顾澹宁简直七窍生烟,啪地一掌拍在垛堞上,青灰色垛堞立即粉碎成灰。
“好!好!你很好!”
他冷笑森森,眼神狰狞阴狠如发狂的猛兽,劈手夺过身边士兵的弓,弓如满月,箭尖如阴冷吐信的毒蛇,毫不犹豫地向半空中的黑鸟射去。
却有一支重箭,如仇人的厉眼,后发先至幽然生光,疾电奔雷般狞然扑向那一箭。
“啪”的一声,两支箭在半空相遇,悍然对撞,随即同时碎成两半掉落,就像两个同级别的高手在生死搏斗后同归于尽。
顾澹宁的脸瞬间铁青一片。
底下闻人岚峥迎上他的目光,挑衅地举起手中的弓。
有本事你就来打!
惊呼声中,黑鸟转眼已扑到他身边,爪子一松,闻人既明掉落在他怀里,脸色苍白如纸,昏迷不醒,但胸口仍有细微的起伏。
闻人岚峥看见,心里也松口气,知道他是被跳下城头的冲力激晕了。
目光投向身边盘旋的黑鸟,他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随即他伸手一指城头。
“攻城!”
城头的顾澹宁从看见那只血鸢,脸色就没正常过,眼见闻人岚峥下令攻城,他强忍怒火,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知道此时不是和他硬拼的时候。
刚才他逼闻人岚峥入绝境,如今他转手就报复回来。
如果说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闻人既明那一声喊那一跳,已将黎国的军心挽回一半,如今这只血鸢救下闻人既明就已将军心彻底挽回来。
此消彼长,这一幕对自己这方的冲击力太大,军心浮动下实在不适合和对手硬拼。
再说,鹿死谁手尚且未知,他干嘛要做硬拼这种傻事?
他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挥手,毫不犹豫地下令。
“鸣金收兵!”
濮阳城守军井然有序地退入城中,历来军队退兵,最能展现主帅的素质,守军退得很整齐,没给黎军任何可乘之机。
而闻人岚峥也没打算追击,此刻他担心着怀中孩子的安危,也没心情再和他们决一死战。
他微微思考,淡淡吩咐连珏。“通知全军,暂时休整,一个时辰后,发动第二次攻击。”
连珏看一眼他怀里的孩子,也理解他的心情,微微低下头退开两步,“是。”
他匆匆忙忙抱着昏迷不醒的闻人既明回营,容闳满脸欢喜地迎上来,喜滋滋地搓着手,告诉他里间的小家伙已经睡了。
闻人岚峥瞥他一眼,此刻没空管他的小心思。
军医很快被叫上来把脉,手指定在闻人既明的脉搏上,半晌没动静。
闻人岚峥目光灼灼紧盯着他的脸色,见他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心里陡然沉下去。
军医心急如焚却不敢抬头。
这是怎么回事?脉象正常……气机却低弱,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脉象?
闻人岚峥看他僵木着脸不说话,从他竭力掩饰的神情中已能看出几分端倪,不由心中大恨,愤怒之下一掌拍在桌上,坚硬的酸梨木桌子立即粉碎。
军医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闻人岚峥压根没看到他的小动作,目光牢牢凝注在孩子娇嫩的脸颊上,他眼神明亮得像有燎原大火在其中燃烧。
还是自己太大意,以为顾澹宁不会对孩子下杀手,却没想到让孩子不死不活的办法多得很。如今人虽救回来,却是这样的鬼样子,让他如何能承受?
“叫所有大夫都来。”
很快所有军医都被带来,挨个把脉,却没人能拿出具体说法,眼见他们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闻人岚峥的脸色渐渐阴沉。
“开方子!”
“是是是……”一堆人愁眉苦脸头碰头挨在锦墩前,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半晌方子递上去。
闻人岚峥目光匆匆一掠,有的温补有的驱寒,有的治内热有的治体虚,全都是自相矛盾,根本没有两张相同的。
这样的药方如果吃下去,再健康的活人也得吃死了。
他越看越觉得心头火起,一掌拍下去那叠厚厚的药方已碎成齑粉。
“滚!都滚出去!”
帐内所有人立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作鸟兽散,连在旁伺候的近卫都被那汹涌的怒火卷得站不住脚,悄悄地低头躬身退下。
帐篷里越发安静,只剩下一坐一昏的父子俩,还有里间沉浸在甜睡中的知昧。
人都走了,闻人岚峥觉得刚才支撑自己的力气也消失了,他也没必要再顾及其他,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看软榻上沉睡的孩子,一时心里竟不敢靠近。
想看见又怕看见的感觉像生锈的钝锯子一点点在自己心上拉割,拉出淋漓的血迹,割成千疮百孔的肉末。他垂下眼睑,心里默默地叹气,心想也不知道这日子是过成什么样的,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没完没了的也不嫌累的慌。那个女人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杀顾澹宁真的就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让她连儿子都不看一眼?
他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其实已上上下下打量遍孩子的全身,着重在他苍白的小脸上落了落,心里陡然生出一种烦躁的感觉。
娃娃浓黑的眉毛衬着白得明显不健康的脸,过于鲜明的对比越发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闻人岚峥的心微微一颤,不安地看一眼沙漏里飘飘洒洒的细沙,
他缓缓地伸出手,将孩子露在被子外的手塞回去,弯腰连被子带人地抱起睡相不佳的孩子。
就在他抱起孩子的瞬间——
昏睡的孩子突然睁开眼睛,藏在被子里的手一翻,细微的“嗤”声瞬间响起。
被子破洞,闪着幽幽蓝光的匕首,直刺闻人岚峥的心脏。
与此同时,隔开里外间的帘子被人大力撞开,一人杀猪般大叫着扑上来想撞开那柄匕首。
有人大嚷——
“别靠近他!这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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