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顾澹宁哑然,无言以对。
天空中层云涌动,遮蔽了阳光,天色也随之暗淡下来,似乎也不忍心面对这冷漠残忍的人间。
顾澹容。
一个陌生的名字。
本该属于她的真正的名字。
只不过,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经成为死人。
尘世间的缘分,说不出的阴差阳错。说不出的因果循环。
顾澹宁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伸手一指兰倾旖,语气漠然而不容置疑。“你一个人来,其他人都滚!谁跟上来我杀谁!”
“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讲条件?”兰倾旖根本不想理他,握紧软剑的剑柄,轻蔑地俯视他。
“凭本座一个命令,可以让濮阳城变成死城!”顾澹宁根本不理会她的挑衅,傲然冷笑。
“你……”兰倾旖眼中厉色一闪,有森然的怒气在她眼中聚集,使她的容颜看起来越发冷漠,也越发冰清,看起来也越发的……相似于他。“城中的百姓都是你们安国人,你的命令一下,最先死的就是他们。大祭司,你还真舍得!”
“死就死!无所谓!”顾澹宁漠然道:“如今你们占领濮阳城,再说他们是安国人,似乎不符实际。何况若是我安国人,就更加该以此事为荣,与黎国敌军共死,他们将成为万众敬仰的英雄不是吗?”
“无耻!”终于有围住他的隐卫忍不住,恶狠狠骂。
以安国大祭司的身份说出这种话,顾澹宁也的确够狠心。
兰倾旖扪心自问,要在这种事上比狠,她还真比不过他。
眼见他们俩旁若无人地离开。闻人岚峥无奈地叹口气,心情也挺复杂的。“咱们进城!”
他们牵制住顾澹宁的时刻,连珏带领的军队也打开城门,进去和温九箫汇合。
濮阳城头,已飘起黎国的旗帜。
“皇上……”隐卫看他面色奇特,有些不安。
“大祭司既然慷慨赠城,咱们也问心无愧地收下了。至于其他,就不用过问了。”闻人岚峥目光扫过隐卫,满意地看见他们心领神会地低头后退。
山崖上身形一闪,出现顾澹宁,正极为危险地站在一根枯枝尖上,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对面若无其事正找安全地方坐下的兰倾旖。
天色近黄昏,夕阳无限好,两人的神情看起来也很温和,不知情的人看见,保证以为是好朋友正在闲话家常。
“段明斐干的?”顾澹宁先开口。
兰倾旖愕然看他,又觉得好笑。
大祭司的脑子很好使,所以思维跳跃的速度也特别快,这要稍微笨点,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是的。”
意料中的答案。
安国有能力给顾家下绊子的,就只有皇族和苏家,然而最有动机的,还是皇族。
顾澹宁皱起眉,一遍遍看她的脸,每看一遍都觉得心神恍惚。
如今相似的容颜,仅有的两分不同,一个化为男儿的硬朗,一个化为女儿的柔美。从长相上,一百个人里会有一百零一个认为他们是兄妹——他就是那一百零一号。
但从现实情况看,又觉得无限不可能。
“双心蛊据说失传,但二十八年前的段氏皇族还有。”兰倾旖淡淡道:“那年你我都中蛊,而解药只有一份,在顾歇手上。结果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顾澹宁沉默。
男尊女卑,这个世界对女孩的不公平,他们都懂。
“手心手背都是肉。”兰倾旖漠然,“选择你看起来对我不公平,但如果选择我对你一样不公平,我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那为什么不回去?”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流落在外。”兰倾旖微笑深深,眼神讥诮。
也不指望顾澹宁的反应,她淡淡道:“被放弃的女儿,在死前还要向生她的女人贡献最后一分利用价值——溺死井中好帮她扳倒后院受宠的小妾。若非她的侍女不忍,偷偷放我一条生路,我早就溺死在你们顾家后院的深井里了吧!”
顾澹宁全身微微一震,直觉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理智清楚地告诉他这种事的真实性。
“或许你认她为母,但在我眼里,她连畜生都不如。”兰倾旖面无表情,“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
“是。”顾澹宁深吸气,“赫连夫人是苏广韬的堂姑姑,她的父亲和苏广韬的祖父是同胞兄弟。四十年前,顾家对苏家动手,杀了当时的家主——赫连夫人的父亲。当时夫人年幼,不堪担当大任,家主为家族打算,将家主位传给苏广韬的祖父,并将妻女送到云国托付给赫连家,既是避免顾家斩草除根,也是免得人心易变将来她们母女受欺负。赫连夫人回家乡合情合理。不过……”他忽然冷笑,“你就不怕其中有假吗?”
“这是我自己查的。”兰倾旖双手拢在袖中。“假?什么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我身负你们顾家的特殊血脉,是最后的对付你们顾家的武器,那么隐瞒我的身份,让我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赫连若水,或者从一开始就把我带入月下山庄,不是更好吗?”她讥诮道:“你一定以为赫连家在我送到师父那里后,他老人家就把我收为徒弟断我退路对不对?你们这种人,又怎么会懂得人的性灵之善?你知道的,五大世家虽隶属天雪门,但并不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是门中子弟,那是要经过考核的。我以赫连家嫡系的身份进入月下山庄求医,但我并不是宗门弟子。我真正加入月下山庄,是在二十一年前。”
顾澹宁再次震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兰倾旖唇角一抹微笑森然。“六岁时我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满怀喜悦地想去认亲,结果你们顾家一盆冷水泼得我透心凉!顾澹宁,我们就举个最真实的例子,如果你不是因为我们相似的容貌引起怀疑,你这辈子会知道你有妹妹吗?”说到最后,她声音凌厉如刀锋,生生割裂他五脏六腑。
顾澹宁无法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他们都知道答案。
顾家彻彻底底抹去她的存在,连一个名字一个灵位一个承认都没有。堂堂的嫡系嫡出小姐,族谱上却没有她的存在!连那些旁系庶女都不如,她们都能载入族谱。
甚至顾家都不知道有过这样的一位小姐。连他自己,她的孪生哥哥,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妹妹!
“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要报仇!”兰倾旖脸色冷硬如铁,“你们抹杀我的存在,那我为什么要承认你们?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抹杀你们?”她语气激烈,“我怎么会要一两人的命?我要的是整个顾家的灭亡!要你们跪在我脚下求我!我要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要在你们最在乎的领域,夺走你们的一切!”
顾澹宁看她的眼神如看疯子,完全难以想象。
兰倾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清脆,却凌厉如剑笔直刺破苍天,她笑出满脸泪水,笑出一身讽刺,笑出无尽苍凉,笑出一生中深埋的厌恶和憎恨。“顾澹宁,感谢你们。若没有你们顾家,哪来的二十多年长盛不衰的传奇?哪来的名动天下的赫连若水!哪来的如今带兵打进安国的长宁皇后!感谢你们,为我夫妻统一天下的大业做出的无穷贡献!我韬光养晦暗中筹谋,等待今天——已经很久了!”
明明身披夕阳沐浴暖光,顾澹宁却觉得自己坐在雪窟冰洞里,全身一丝暖意也无。
是不是他们顾家的血液里,生来就有这种惊心的偏执冷静的疯狂?
也或许是期待太深,跌落的痛苦深渊也深得无法想象,她半辈子都没办法爬起来。
那自己呢?顾家呢?
谁比谁罪孽深重?谁又比谁高尚?
“看我做什么?”兰倾旖从他眼神中看到怜悯,直觉恶心。
她不需要顾家人的怜悯。
她永远都比他们顾家人幸福。
她慢条斯理地抬袖擦过脸颊挽起长发,姿态端庄,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有过,微笑的弧度都优雅得恰到好处,说出的话却是截然相反的恶毒:“不过我后来无数次庆幸自己没能回去顾家,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和仁慈。你们顾家立足于蛮荒之地,行事却比蛮荒还要恶心。每一代人都像种马一样不断地生孩子,生下孩子又像养蛊一样让他们自相残杀。说起来,像你这样如今还活着的顾家子弟,都是靠吞吃自己兄弟姐妹血脉亲人的血肉活下来的。你们最先杀的人,都是那些和你们具有相同血脉的人,血脉越亲近,死得越快!想活,就只能杀那些所谓的血脉至亲。血脉至亲存在的意义,就是用命造就你们的生存。顾家存在的意义就是一堆的子女相互残杀,杀完了就没得杀了。我要是在这种鬼地方生活,恐怕会最先死在你手上吧!”
顾澹宁沉默。
顾家的家风的确就是这样,养孩子像养蛊,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最强的一个,而这个就是嫡系。
这也是为什么顾家的旁系很难取代嫡系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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