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云从床底钻出,抖了抖身上的灰尘,神气活现的望着我,好像个前来拜访的客人,丝毫没有闯入别人家宅院的不安与惊惶。
我冷冷的盯着他,道:“你最好立即再回到床底,如果被人发觉我可再也护不了你。”
霍惊云闲闲的坐在榻上,斜倚着床栏,饶有兴致的言道:“你就不问问我因何而来?”
我冷哼一声道:“那又关我何事,今日不过是看在同门学艺的份上救你一次,其他不相干的事我没兴趣知道。”
“若我说与你有关呢?”霍惊云挑衅的问。
我不为所动,木然道:“那我不问你自然也会说,我又何必枉费唇舌。”
惊云纵声而笑,“无情毕竟是无情,怪不得连斋主也夸你沉着冷静,不骄不躁。”随后他又压低嗓音道:“斋主派我来暗中协助你。”
我心中惊疑不定,这次的任务明明是指定要我单独行动,又是师父亲自传达的,为何斋主又突然派遣霍惊云过来。
“你已知道我这次是什么任务?”我淡淡的问。
“这倒不知,斋主只是要我过来,其他事都是听你派遣。”惊云搔了搔头,一头雾水的道:“这次真是奇怪,我的任务好像就是专门做你的跟班,还是第一次接到这种任务。”
我也同样纳闷非常,顿了顿,又问道:“既然你来此是帮我,今晚又为何要硬闯这埋剑山庄?”
惊云闻言略带委屈道:“还不是怕你有闪失。”他走到窗前伏下听了听,继续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庄主又是何许人也。”
我心中一动,“你可是想告诉我他就是昔日的奇门相师欧阳乾?”
霍惊云摇头不止,“错了,他绝对不是欧阳乾!”
我豁然变色,问道:“那他究竟是谁?”
惊云沉吟半晌,“近来江湖上新冒出一人,号称‘千面人魔’,精通易容之术。此人残忍好杀,并且阴险狡诈,无人知晓他的名姓,更无人得见他的真实容貌。”
“你怎知这欧阳乾便是那千面人魔?”
“因为我两个月前刚刚在塞北见过欧阳前辈,他在那里炊烟烧酒牧马放羊,优哉游哉不亦乐乎,又怎会这么快出现在这江南烟雨之地,又造出了偌大的庄院。”霍惊云来到桌边,拣了块点心边吃边道。
我负手思索道:“你可知他与昔日的‘换颜妖女’杜香娘是何关系?”
惊云微微一笑,“这却不知,不过他既通易容之术,兴许便有些关系,如今他找上你,焉知不是为杜香娘报仇而来。”
那杜香娘当年在武林中也算是出名的美女,最擅易容之术,只是行事却邪的可以。她易容所用的工具,介是用人皮所制,并且喜欢活剥人皮。她还精通采补之术,数年间为了提升功力,不知榨干了多少男子的精血。故得了个换颜妖女的称号,就连官府都被惊动,悬赏千金捉拿。
我与她之间也算一段孽缘,两年前在济南府一家客栈偶遇她练功岔了气,正濒临走火入魔之境,我当时并不知道她为何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出手相助。杜香娘恢复功力以后自然是感激不尽,通报名姓之后我方知她便是那个劣迹斑斑的妖女,对这次援手也后悔不已。
她那时并不知无情乃是女子,不知怎的竟爱上了我,想要以身相许。此事弄得我是啼笑皆非,也不便向她表明身份,遂不告而别留字远走。
本以为此事已了,谁知杜香娘见我离开羞惭难当,自此因爱生恨,设了条毒计想要害我。她也甚是了得,不知从哪查出我每年冬天要去沁梅轩小住一段时日,便先潜入沁梅轩将轩中的丫鬟仆人杀得鸡犬不留。又扮成我贴身丫头慧珠的模样,静待我来。
幸好她仍不知晓无情的女儿身份,一张嘴唤我便被我瞧出破绽,一场血战终将她正法于梅林深处。
我又将她人头割下送至官府衙门,身子暴于荒野任野狗取食。无情杀人后通常都是就地掩埋,鲜少如此决绝,实因那沁梅轩中被他杀掉的人死的太冤。我生平最恨迁怒于人,与我有仇就当冲着我来,怎能如此滥杀无辜。
想到此我不以为然道:“那妖女当年固然是死有余辜,他若真为报仇而来,就让他试试我这无情剑。”
“这千面人魔你千万不可小觑。”霍惊云叹了口气,续道:“近来他在江湖上做的那几宗大案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就只看他这山庄内的布局,便知此人胸中大有丘壑。”
“你也看出这座大阵另有玄机?”我心中微有暖意,惊云明知此行凶险,仍闯了进来陪我一同赴难,虽说为了任务,但杀手生性凉薄,少有人肯弃自身危险于不顾。
他点了点头道:“此阵非同一般,你我皆非此类行家,可惜真正的欧阳乾尚在塞外,而萧凌风师兄又飘然无踪,若他二人有一人在此,定可势如破竹。”
我惘然无语,萧凌风乃是当年司徒衍的第一任授业师兄,最擅轻功和破阵,后来在一次任务中意外被人砍伤后,便像自人间蒸发般踪迹全无,司徒才开始跟随我习武。
“可是我来江南这事本应绝密,他是如何知晓,又提前造了这座庄子在此等候?”我愈想愈觉此事蹊跷之极。
霍惊云面上露出讽刺之意,“无情,你真的认为所谓秘密就无人知晓了么,若我们每次的任务确实是天知地知,凌风师兄那次又如何会遇袭。须知武林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偌大的恩济斋龙蛇混杂,我早就怀疑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了。”
惊云此言正跟我以往的疑虑相合,不提凌风那次,就说那杜香娘当年是从何得知我会去沁梅轩的事情,还有我与楚爷的关系,也理应鲜有人知才对。
难道斋中混进了奸细?可是这等顶级机密的事情,又怎是区区一两个奸细就能打探的到的。
我思索半天也不得其所,不过此时想什么业已无用,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故依旧打发霍惊云藏回床底。
一宿无话,次日清晨用过了早饭,欧阳乾派遣仆从请我前去书房谈话。我今日已再无昨日吟诗作画的闲情逸致,但既然未曾捅破这扇窗纸,少不得与他虚与委蛇。
如此过了三日,每次辞行均被他以言语挡了回来,我不禁心下苦笑,江湖闻名丧胆的铁血杀手无情居然被人软禁于此,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这三日霍惊云始终隐匿在我房间之内,晚上与我印证武学,谈讲之际倒也颇不寂寞。不过他也并未闲着,潜踪匿迹的将这庄中摸了个遍,却鲜有收获,更别提逃将出去了。有些地方他也不敢冒进,生怕触动了某些机关导致打草惊蛇。
欧阳乾自那日之后,对有人闯庄之事再也只字未提,每日只是拉着我谈天说地,评古论金。这日饭后,他又取出那把秋籁琴,对我言道:“贤弟那日谈道略会拳脚,今日无事,为兄抚琴,弟仗剑舞上一段如何?”
我淡淡道:“兄长有此雅兴,本当奉陪,无奈小弟不懂舞剑,恕不能从命。”
欧阳闻言怫然不悦,“为兄以诚相待,贤弟为何总是推托。”他长身而起,冷笑了声,又道:“只看贤弟那双手掌,便是擅剑之人。”
我举掌观望良久,心知今日已不能善罢,“可惜小弟的剑并不是用来舞弄的。”
欧阳乾故作不知问:“难道是用来杀人的?”
“不错!”
欧阳乾仰天长笑不绝,稍顷言道:“贤弟这些年仗剑江湖,所杀之人想也不少,只是失意之时扪心自问,心中可曾不安否?”
我淡淡一笑,再不顾及,答道:“那得看所杀何人,若是像杜香娘那种怙恶不悛的妖妇,又何来愧疚之意。”
“住口!”未等我把话说完,欧阳乾已勃然变色,一掌将书桌拍得粉碎,“原来你早已知晓,那好,今日我就为香娘报仇雪恨。”
我退后两步,右手握住贴衣而藏的无情剑,屏气凝神,以防他暴起伤人。谁知这千面人魔话虽说的响亮,却并不动手,一闪身转入暗门消失不见。
我暗道一声不好,拧身来至门边,果不出所料,门以被封死得纹丝不动。我暗暗叫了一声苦,细看书房门窗皆以混合金属打造,硬度非凡,非人力可破。
这时千面人魔的脸显现在窗前,只听他桀桀怪笑,“无情小贼,为了对付你我斥巨资造了这所庄院,今日看你如何逃出生天。”
我闭口不言,只沿着书房四面游走,敲了敲墙壁,果然也是钢铁打造。
“无情,我劝你省省力气吧,这间书房我可是精心为你而造,用的乃是数种稀有金属混合而成的金刚金,任凭你功力通天也无法破门而出。”千面人魔见我默然无语,再接再厉的在外面大肆嘲弄。
我仍不答言,心知同这种人已无话可讲,瞥了眼屋顶,依旧无法可施。突然灵机一动,用脚踏了踏地砖,赫然发现只是寻常砖石,遂抢身来至墙角,掀开地砖抽出无情剑在墙下一阵狠刨。
千面人魔在窗外看见一惊,恨声道:“我本想留你几日性命以作消遣,看来你是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我了。”
也不知他在外面按动了什么机关,房内“咯吱吱”一阵声响,东西两面的墙壁犹如活了一般,缓缓向内收拢,顷刻间已贴近我容身之所。
我长叹了口气,将无情剑归鞘,再不做无用之功。想我无情这数年间杀人无数,此刻就算身死也并不冤枉,只是当年杀掉杜香娘并非迫不得已,而是大快人心之举,我如今若因此事而亡,也未免心有不甘。
千面人魔在窗外凝神欣赏我临死前的种种姿态,此时正自喃喃自语:“香娘,香娘,你芳魂归来兮,看师兄我为你报了仇了。”
突然冷不防不知从何处削来一刀,千面人魔大惊闪躲,谁知此乃连环双刀,右刀落空左刀又至,只听得“哎呦”一声,已在他右肋下戳了一个透明窟窿。
千面人魔此时自知不敌,也不恋战,负伤逃走。这时房内的机关已停,我倚东墙而立,西墙离我仅有半尺之距。霍惊云的面庞闪现在窗前,他抱胸而立,似笑非笑道:“请君入瓮耳。”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抽出无情剑继续刨地。
他在外面一面干活一面惋惜不已,“连环宝刀啊连环宝刀,殊不知今日用你来挖地,真是造孽啊造孽。”
刀剑合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在墙角挖出个一米深的大坑,我闪身而出,回首望着差一点就要将我挤成肉泥的东西二墙,想着方才情况之凶险,依旧心有余悸。
霍惊云正在水池边刷洗他的双刀,见我走过来,连忙招呼:“快来洗洗你的无情剑,须知刀剑只可染血,不能蒙尘啊。”
我听他之言也将剑浸于池中,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个“谢”字,却呐呐的不能成言。
霍惊云见我如此,表情夸张的道:“你干嘛,不要吓我哦,那日你救我一次,今日也算还了情,你千万不可以身相许啊,虽然小爷我长得英武不凡吧,但你也不能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闻言顿时将满腔感激咽下,咧了咧嘴角,无奈道:“无情不敢高攀。”
霍惊云似个白痴般呵呵傻笑,此时正午的阳光洒在他面如冠玉的脸上,若金子般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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