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很多地方显现出烈火燃烧后的灰烬,烧不掉的也空留下一派灰黑颓靡的废墟。
这里的前身,就是曾经被我和无忧寄予无限憧憬与希冀的宅院“无忧居”,也是无忧身残后得以重生的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孕含有我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是的,向往,无忧失去双腿的那个夜晚,或许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时刻,但是无情却觉得也算得上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解脱。以这样的方式来告别江湖纷争,固然惨烈至极,可总比身不由己的痛苦以及命丧黄泉的悲哀要好过太多。不过无忧本人并不能释怀,对于一个曾经驰骋武林叱咤风云的巅峰高手而言,这样的挫折显然比一刀丧命更痛楚能当。
犹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仿佛上苍也深知世人的不幸而大放悲声,我与无忧对坐于一灯如豆的陋室,他的脸在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泛出死人一样的颜色。我知道,或许无忧能够坚持活下来,但是他的心已经死了,彻底死在那一刀凌厉绝杀的骨断筋折之下。
我的陪伴与劝说只能使他配合治疗、咬牙生存,却永远无法令他重拾昔日的信心。无忧,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美好愿望终被他欣然接受,但是,他可曾有一日真正做到呢?
不知道坐在马上呆滞了多久,直到小黑受不住寂寞的嘶鸣,才将我失落的魂魄唤回了躯壳内。翻身下了马,我不禁一阵腿软,竟有种不敢再向前方探索的虚弱感。终究是逃不过吗?上苍是否看无情近来拥有的太多,所以才拿走一部分来告诫呢?那为何会是无忧呢?那个早就已丧失了斗志的男人,那个如今只知赏花垂钓、摆弄风雅的男人,针对他莫非不觉得胜之不武吗?
无情并不是个迷信命运的人,可现在当我乍然间面对毁于一旦的无忧居,深觉命运之可怖与无常,它能毫无征兆的带走与自己休戚相关之人。
慢慢的走在这片废墟内,双脚在生机断绝的灰烬上一一踏过,终于在宅院深处找到具烧得焦黑不辨面目的尸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我疾步走上前去蹲身凝目打量,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心中的紧张。
那是具身量尚未长成的孩童身体,并且四肢俱全,我不禁心中一痛,是竹语,那个我曾经亲自挑选来给无忧洒扫庭院兼作伴的童子。何其年轻又何其无辜的一条性命,就这样轻易的被场大火了结了。算起来也是我的罪孽,如若不是我将竹语找来侍奉无忧,恐怕他也不会遭逢如此大难,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我就是无忧,他这小小童子可说是被殃及的池鱼。
四处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番,除了竹语的尸首再无其他,我在满腔苦闷中到底得偿一丝欣慰,没找到无忧的尸身,那说明他至少还活着,而只要活着才有希望。
我在行囊内找出自己平日里替换的男装给竹语穿上,双手小心翼翼的托着他的尸体来到废墟外的竹林处,挖了个深坑将他埋葬。既然无忧为他起名竹语,那么,就此长眠于这青翠的竹林内吧。
从此以后,这世间再也没有“无忧居”了,没有了这座承载过无尽愿望的宅子。而无情,在人世间的最为安然的处所也就此被化为灰烬。原来,“无忧”两个字到底只是如镜花水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想罢了。
拜别了竹语的新坟,我翻身上马出山,心情不同于来时的轻快,多了几分沉重与焦躁。无忧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一个人行动不便,这几年从不论武,恐怕早已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以前隐居在这无忧居内还好,一旦落魄江湖倘若被昔日的仇家认出,岂不是枉自送了性命。
越想越心焦,不在中原的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何事,无忧居内虽未找到无忧的尸身,可也难说他会不会平安无恙。无忧究竟有没有试图联络我,那些惊扰无忧居的敌人有没有继续再追杀他,他到底是自己逃走了还是被人抓走了,现如今又该从何处打探无忧的消息?诸般问题源源不断的困扰着我,犹如蚁虫在啃咬我的神经,坏念头一个接连一个的萌生在脑海内,令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呼吸在颠簸的马背上愈加急促起来,两个太阳穴又酸又涨,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冲击得脑海内阵阵嗡鸣。我暗道一声不好,虽然未曾经历过,但也知此乃走过入魔的前兆,猛地里一勒嘶缰,小黑正在全速奔跑中,猛然被我勒住缰绳,它不满的咴哩哩鸣叫,身子却有别于普通牲畜的人立而起,稳稳当当的站稳停住。
我拍拍它的头以示安抚,缓缓下了马背,此时已然是尘世里华灯初上的时候,而我与小黑奔波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只能抬首仰望星空来感知光亮。
今日由于心思杂乱,又在奔波途中,无意中引岔了气息而导致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强压下有关无忧的所有想法,仰面朝天呈大字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天空的星象,一个又一个星辰的名字在心中流淌着,脑海中除了这些一概不想。
武人或是修者的走火入魔,原因有很多种,像我这般的,乃是心事过重的缘故,所以此刻最要紧的就是排除掉一切私心杂念,不能再干扰我的修行。
好在这时节多繁星,仰头观星无疑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行的办法。早就说过,我是爱看星的孩子,这习惯自幼就有,每次望星都有种烦恼顿消的惬意感。在我们头顶镶嵌着的这片星空,其实乃是天地间最神秘的所在,就算是最为出色的天文道中人所掌握到的讯息,也不过整个星空的亿万分之一而已。
就这样依次在心中默诵所有看得见的星辰名,当念到第三遍的时候,每看到一个星辰,身体上的某个穴位就忽的一凉,仿佛在冥冥之中与之遥遥相对、相互感染。
等到全身所有的穴道都凉了起来,我早已忘记了走火入魔这回事,只顾着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滋味内。此时虽已立秋但天气仍然炎热难耐,我本来因着赶路的奔波已是满头大汗,后来气息紊乱又汗湿了衣襟,难得的清凉感突然遍布全身,这种舒爽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
一直到东方发白,最后一颗星星也消失不见,我才如同大梦初醒般的一跃而起。全身经脉好像是被重新锻造了一番,连日来风餐露宿的疲惫感一扫而空,精神倍加抖擞。刚刚从草地上跃起时,将自己骇了一跳,那轻描淡写的一跃,竟然有数丈之高,远远超出了自己平日的功力。
看来这机缘巧合、误打误撞的一晚已令无情受益匪浅了,不但成功抑制住了走火入魔,还无意中窥见了一丝星辰与人体之间的奥秘,现如今功力更加的精进,头脑都仿佛比原来清晰了很多。
因祸得福的我此刻虽仍旧为无忧的安危担忧,但相比昨晚的颓废低靡,已不可同日而语,信心重新在心底燃烧。眼看着初升的太阳当头照,再低落的心情也会有所好转,人都是在困境中难想好事,所以才愈想愈灰心,其实事情不见得就糟糕到这般田地。
以无忧的机智,纵然失去了双腿,在机关重重的无忧居内也足能自保一二。推测起来,起火的原因应该是贼人被无忧发动机关困于无忧居内,为了脱身才放的火。无忧的武功虽然风光不再,可他的奇门术数尚存,小小无忧居也算得上龙潭虎穴,在机关阵法的掩护下,无忧一人能抵数十个武林高手,这也是我一直以来能够安心的在外奔走的缘故。
如今仅仅牺牲掉一所宅院得换无忧的平安,难道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吗?无忧居之所以能让我觉得安然自在,还不是因为有无忧在的缘故,只要他能无恙,终有一日会重建家园,无论建在何处,无论是否还叫无忧居,有他的地方就能安心。
快马加鞭继续赶路,此刻想要回到恩济斋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几分。我虽然不好明着动用恩济斋的情报网探知无忧的消息,但在洛阳还有个地方可以打听。
蓝姬坐镇的摘星楼,那里本身就是个情报所,拥有着最驳杂也最全面的武林轶事,上至泰山北斗,下到贩夫走卒,无不一一被摘星楼的姑娘们掌握于心。而蓝姬,俨然成了无情此刻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的希望。也唯有她,适合做无忧失踪这件事的独家听众。
找到了头绪,我恨不能肋插双翅飞回洛阳,一定要赶在师父处置我之前找到蓝姬。师父的性格我很清楚,无情这次自作主张的去往东瀛,不但破坏了斋规,兴许还阻挠了斋主的其他计划,师父绝不会轻饶。无忧的事情,估计多半要仰仗于蓝姬了。
面对即将要到来的惩罚,无情自然毫无惧意。无论是鞭刑还是杖刑,对于肉体的疼痛早已忍耐到麻木,再起不到一丝波澜。而内心深处真正惧怕的,其实是师父精明中透出失望的眼光。
那年跟着师父来到恩济斋,在行拜师礼的时候,仍记得自己按照师父的教导立下的誓言:“无情从此后绝情绝欲,终生不再用情。杀尽天下之人,绝不手软。”
这些冷酷残忍的话出自五岁孩童之口,说者未见得懂得几分,可是听者却觉不寒而栗。天真无邪的年纪,残酷绝情的话语,无间地狱般的修炼,构成了今日的无情。曾经我一度以为自己做到了,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假装做到。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久居江湖的无情自然比旁人更多了一分深刻的体会,但是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当行走在乱世中渐渐被冻僵时,总会冒出那一抹暖意来融化心房。也许这抹惊鸿一瞥般的暖意才是世人难舍红尘的根源,尝遍了万般苦,方不舍那一丝甜。
所以无情终究还是让师父失望了,无情永远都做不到他所期望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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