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求道长人不如其名,看在纹银三百两的面子上,丝毫没有再计较我三人的信仰问题,厢房布置得温暖又舒适,茶饭也还算可口,并且聪明的不再问询我们因何而来。
与聪明人打交到的好处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无求老道显然不是个呆头呆脑墨守成规的道家迂腐修者,有着几丝精明,以及几丝市侩,却并不惹人反感。在道门日益没落的今朝,若想既保留真心又能够维持营生,其实是需要有如此潜质的掌教的。
毕竟就算是俗世中的出家人,毕竟未登临天界,也不曾真正的脱离红尘,更有甚者将本应属世外的观宇当作生意场,打理得热闹至喧嚣。
比起那些大庙里的生意人,无求道长其实还算得上单纯无争,至少没摆出副一切尽在掌握的高深面孔出来求财求名。
说真的,这世间真正的高人未必没有,但反倒不那么出名,更不会轻易就遇到,但凡受众人热烈推崇的,说不定只是个神棍而已。
所以很多时候,信与不信所听从的,不是对面那个神坛上的所谓神袛,而是自己的内心。你的内心愿意去相信,神棍也会变成真神,反之亦然,所有的态度都取决于你的内心。这样看,自己的意愿才是最重要也最真实的信仰。
由于我如今的装束是女子,故被分在偏殿“王母楼”内二楼的厢房,虽说里面的家居摆设略显破旧,但胜在整洁干净,还有一种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住在里面,感受着不同于这个朝代的器具款式,恍然生出种历史的错位感。
不过无情自来都是个喜旧的人,不是说新的东西不好,而是更爱老东西所流露出来的岁月沧桑感,因为它们的韵味与故事是新东西不具备的,这也是它们最动人的地方。
三日来我与霍惊云前前后后找遍了大酉观的各个角落,也没看到任何标有暗号的地方。抽空下山在辰溪镇上搜索打探一番,也没得到丝毫有关无忧的消息。
我有些焦躁起来,若非恩济斋的牵绊,我早已深入湘西的各座大山深处的苗族内部去探索无忧的足迹了,如今只能乖乖的被滞留在这里等待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而此时我们甚至连那个接头人都联系不上。
“这样好了。”再一次搜索未果后,霍惊云耐不住性子开口劝我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等消息,你与子曦去往你想要去的地方找人吧。我们分头行事,最后还在这里汇合。”
把霍惊云一人留在这里?我苦笑着摇头,无忧的安危固然重要,但已然耽搁这许久了,也不急于一时。霍惊云既不懂术法,又不了解苗族巫术的厉害,我就这样撂下他一走了之岂能心安?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的实力喽。”霍大少见我摇头不语,一脸不高兴的嘟囔着。
“如果此时苏叶秋有难,我相信你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吧?”看到他故意做出自尊心受挫的低迷气质,我忍俊不禁,“这是义气哦,找朋友是义气,不离开你也是义气。霍大少的厉害我当然知道啦,第四的排行又岂会浪得虚名。”
“少来!我这第四唬唬外人还好,在你面前根本都不够看。”他好气又好笑的打断我的话,“你还不是关心我嘛,我知道,但是不要表现的这么明显好不好,温子曦会吃醋的!”
被他点到名的温子曦哭笑不得的望着互不相让的我们俩,从中规劝道:“再住几日看看吧,你们不觉得这大酉观看似破败,实则很有些莫测难言的氛围吗?”
他这话是对我说的,那是共同经历过东瀛的景况后而不约而同升腾出的默契。
没错,这个大酉观的确很不简单,它的古怪之处就在于,明明觉得不对劲却深究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就是这种令人难以心安的不确定感,迫使我不想留下霍惊云一个人来面对。
因为往往看不到的危险,才是最危险的存在。我不想为了自己的私事置朋友于险境而不顾,这不是无情处理事情的方式,在两难的问题里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在走与留这两个选项里择一个最安心的,仅此而已。
“这里真有什么不同吗?”霍惊云不以为然的接口道:“我怎么觉得连埋剑山庄都比不上?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观宇罢了。”
埋剑山庄吗?那是我在曾经的武林生涯中遇到的最后一个险地,是的,仅仅是属于凡人江湖的。而其后的遭遇,都已远远超出了凡尘中人的认知,所以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但是霍大少又岂会明白呢?想要让他了解之前江湖上的种种都犹如小孩子的玩耍,真正的危难或许随时都将要发生真的太难了,唯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活着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不容易。
大酉观是一个好比世外桃源般的所在,道士们虽然在此维持生计依然艰难,但真正的修行就应当是清苦的、忍耐的、静雅的一件事情。
后院被开垦出来的菜园里种植着一些应季的蔬菜瓜果,不能够圆满的自给自足却在神圣中平添了一丝烟火气息。
神与人真正的区别就在于这显著的烟火气吧,即便修为达到了辟谷阶段也不能终日不进饮食,除非可以立地成仙。
所以,人始终还是人,哪怕隐居、哪怕皈依、哪怕茹素、哪怕斋戒,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而大酉观的神秘之处就是,它将神圣与庸常完美的结合在一起,硬生生的体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
明明是座道观,可是住在其内活动的每一幕,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拜三清时油然而生的圣洁无瑕,住厢房后一种来自于家的归属感,后院的菜地又令人涌动出对大地最质朴的感动。
每一帧场景,都会变换成不同的心境,这种感觉太可怕。
作为一个职业杀手,通常都自制力惊人,情绪是不容易被左右的。我们平日最重要的训练就是,随时保持有一颗冷漠的心。
但是在这里,心情随着环境的变迁而时刻波动着,这绝对是不寻常的表现。当人的情绪很轻易的受到境遇的牵引时,就会丧失应有的判断。
试问,一个失却了冷静的杀手,当面临险境的时候该如何凭借身体的忠实反应去判断吉凶?
我接连三天大睁着天眼扫视周遭,整个大酉观犹如被笼罩在轻纱薄雾中,根本看不分明。向来所向披靡的天眼居然在这里毫无用处,这本身就太过不同寻常。
要不就是这里的构造直接屏蔽了天眼的窥视,要不就是那层朦胧感模糊掉了天眼的技能,反正什么都看不到就是了。
自己是不是过于依赖天眼了?再次开启无效后,我终于开始重新思索这项本领。显然,凭无情的修为,并不足以有能力自行开启天眼,这是雪姬当日赠送与我的新技能。得到并掌握后,但凡遇到肉眼凡胎处理不当的事物,就会将天眼睁开。
现在想想,我是否过分依赖了?因为有天眼,我已然掩盖掉了身体与感官实实在在的体会。因为有天眼,我错过了一个杀手对于直觉的锤炼。
天眼不过是项附加技能,而自己感官对于危险的预知能力才是脚踏实地的真本领。如此看来,之前的无情颇有些舍本逐末了。
新添的技能固然能够为自己的武力增彩,比如天眼、比如星辰石,但如果过于依赖外力,反倒会因此而忽略对于本身的修炼。
毕竟,只有自身的强大才是王道,如果身体够机警,感官够敏锐,即便没有天眼也能凭直觉做判断来行事。
也许,此时被刻意屏蔽了天眼反倒是个机会,从前的无情也没有天眼,难道就无法在这世间安然行走了吗?我不信,就算看不到,我也一定能感受得到。
说做就做,我盘膝坐于厢房内的床榻上,不再烦心于天眼的实效,紧闭起双目,心中尽量什么都不想,重要的是如何把对于这个房间环境所产生的归属感排除出体内。
当然这是一个特别困难的过程,因为观内影响情绪的气场很强大,而自己的身体又很松软,总有中无孔不入的感觉。
于是需要重点针对的不是外界的干扰,而是自身意志力的加强。无情无论从身体乃至灵魂都是坚固的,为何会松软?
这种反常也是来自于大酉观气场的攻击性太强,但我意志力的不堪一击也着实让人汗颜。
若要攘外必先安内,我不急着动用精神力去窥测什么,也没必要刻意去驱赶体内被气场所滋生出来的不正当情绪,当务之急是先要加强自己的意志力。
我从前一直高估了自己,以为无情的坚韧可以助自己闯过一道又一道关卡。谁知我错了,自信是好事,过于自信却是自负的表现,再加上过于依靠外力,都是足以酿成大祸的根源。
幸好天眼失去了效力,我才能及时自省吾身,挖掘一些曾经被无视掉了的问题。自省,是我一直非常推崇的处事之道。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重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世道纷云至人心不古,物欲横流而迷失真我。世界传递给我们的消息太驳杂,有巧言令色、有心口不一,有阿谀奉承、有冷嘲热讽、有虚情假意……
应对这般复杂的俗世,当得不到来自外人真心的看法时,更需要及时的自我反省。当然也因为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正如这一次,自省使我明白因着过度自信才由着那气场侵占成心魔,自省让我知道自己也犯了过于依赖外力这种低级的错误,于是我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怎样去避免和改正。
不过也不能矫枉过正,该有的信心一定要有,只是还需戒骄戒躁。陷入爱情里的无情有时候是极度自卑的,但是对于武技一项,却始终有着绝对的信心。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习武的能力,无情天生就是因武而生的,我自信我有能力所向披靡。
哪怕面对狡猾险诈的小泉印月,或者强大到不可战胜的战神刑天,我也未曾真正气馁过,因为我知道终有一日,无情也会成为那叱咤风云的存在,我所欠缺的仅仅是时间。这不算自负,而是清醒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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