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绪衍躺在床上,脑内混沌一片。无数的记忆如满天飞雪般的似要将他吞没,头痛欲裂。
须臾,他才缓缓的睁开一双湿润的杏目。
还在……凌霄宫吗……?
他坐在床榻上静静的望着窗外,阳光刚好,莺啼燕语,微风习习。
自焚失败了。
被折腾了这么多天,他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便彻底沉溺在了这早春二月中。
他昏昏沉沉的想起来许多杂乱无章的事情来。
"咔嗒"。
是灭国那日。
玄铁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腕骨处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珠。萧璟逸总说这囚室太过潮湿,却命人将整座地牢的通风口都对准他颈后的伤疤,曾被萧璟逸用滚油浇过,如今每逢朔风过境,便会泛起细密的刺痛。
"又在想怎么寻死?"朱漆木门被踹开的瞬间,鎏金蟠龙纹的袍角卷起浓重血腥气。萧璟逸用剑鞘抬起他下颌时,眉宇间盘踞的戾气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皇叔的骨头,倒是比当年碎玉关的城墙还硬。"
姜绪衍望着青年帝王眼尾的刀疤。那道暗红痕迹割裂了记忆里澄澈如春水的笑涡,将少年明烈的虎牙都淬成了淬毒的獠牙。他忽然很想笑,可喉管里呛出的却是混着铁锈味的血沫:"陛下今日......咳......可是来赏臣一副薄棺的?"
话音未落,咽喉已被龙纹护甲狠狠扼住。萧璟逸阴鸷的目光扫过他锁骨处纵横交错的鞭痕,突然嗤笑着松了手:"朕说过要你活着看朕统一天下。就像当年——"帝王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他颤抖的睫羽,"你在凤梧宫前,看着朕母后的头颅滚进火堆。"
地龙烧得太旺,姜绪衍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他嗅到梧桐清苦的香气,那些被碾碎在时光皱褶里的往事,竟裹着碎金般的阳光撞进瞳孔。
好疼 。 窗外飘进一片焦黑的梧桐叶。叶片边缘蜷曲的灰烬,是十六年前那个浸满金红色泽的深秋。
承平十七年的秋格外漫长。十九岁的姜绪衍攥着《南华经》穿过宫巷时,琉璃瓦上还凝着晨露。他记得那天本该去太学听讲,却在经过御花园西角门时,被满地鎏金般的梧桐叶绊住了脚步。
那是片罕有人至的荒园。前朝末帝为宠妃栽种的千株梧桐早已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叶片将天光滤成流动的琥珀。姜绪衍俯身去拾经卷时,忽听得头顶传来清越的少年音:"当心!"
来不及抬头,怀中已撞进一团温热的雪青色。绣着银线云纹的衣襟散着龙涎香,将他整个人扑倒在蓬松的落叶堆里。姜绪衍正要起身,却见那莽撞的少年已支着胳膊撑在他上方。
还未开口,入目先是盈盈笑意。
"疼不疼?对不起啊"少年人发间沾着碎叶,逆光的轮廓像是被金箔勾勒而成。最摄人的是那双眼——分明是凌厉的凤目,却因着两颗俏皮虎牙,生生弯成两道恣意的月牙泉,"我叫萧璟逸,哥哥你好漂亮呀?不知是哪位王爷?"
姜绪衍望着对方与自己三分相似的眉眼,突然想起三日前太后寿宴上惊鸿一瞥的二皇子。那时这孩子穿着杏黄长袍跪在殿角,背脊挺得像柄出鞘的剑。此刻扑在落叶堆里,倒像只收起利爪的雪豹崽子。
莫名可爱。
"按辈分,你该唤我皇叔。"他板着脸掸去袍角碎叶,正欲开口好好教训一通。却不料被少年攥住袖口。萧璟逸大着胆子仰着脸凑近时,发梢扫过他腕间玉镯,惊起一串泠泠清响:"骗人!宫里那些皇叔都像松树皮般皱巴巴的老者,而你分明是一个漂亮金贵的大哥哥!!"
这话说得荒唐,偏生配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倒显出几分率真。姜绪衍望着少年掌心被树枝划破的血痕,终是叹了口气,面色依旧不改冷淡:"药瓶给你,自己上药。"
后来他总想,若那日不曾多管闲事,是否就能避开这场焚尽半生的劫火。可当萧璟逸捧着沾泥的药瓶追上来,用还渗着血珠的指尖扯他衣袂时,暮色正将少年的轮廓晕染成温柔的剪影。
姜绪衍一向古井无波的杏目惊讶的睁大。
肆意的凤目撞进朦胧的杏目。
那是江南烟雨。
"皇叔等等!"小皇子跑得发冠歪斜,腰间玉佩与香囊胡乱缠作一团,"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姜绪衍驻足望着天边渐次亮起的宫灯。暮秋的风卷着萧璟逸急促的喘息拂过后颈,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姜绪衍。"顿了顿又添半句,"但这不是你该唤的,唤我皇叔。"
"皇叔。"少年人将这称呼在齿间细细研磨,忽地绽开比灯火更粲然的笑,"明日未时,我还在这里等你好不好?母后新赐的龙井,我偷了最嫩的明前茶......"
"咣当!"
梦境结束,再次醒来,姜绪衍又处于那个阴湿的囚笼。
铁器撞击声将回忆撕成碎片。姜绪衍艰难地掀开眼帘,正对上萧璟逸猩红的瞳孔。年轻的帝王将药碗掼在青砖上,飞溅的瓷片在姜绪衍颈侧割开血线:"你真以为你能死得了?"
玄色龙靴碾过他撑在地面的手指,骨骼碎裂的脆响混着萧璟逸的冷笑:"没有我的准许,你连寻死都不配。"帝王突然俯身贴着他耳畔呢喃,温热吐息却比地牢的阴风更刺骨,"就像你上元节那晚......真美啊,火舌舔过你脚踝时,朕突然想起初见那日,你躺在梧桐叶里的样子。"
姜绪衍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夜他攥着母妃留下的玉簪扑自焚求死之时,萧璟逸竟是用九龙辇撞开了燃烧的梁柱。滚烫的灰烬落进眼眶,他听见自己嘶哑的诅咒混着皮肉焦糊的气息:"萧璟逸......你不得......好死......"
"朕当然会万寿无疆。"帝王绣着金线的袖口拂过他溃烂的伤口,突然温柔地拭去他眼尾血泪,"毕竟皇叔说过,要看着我成为千古明君。"染血的指尖抚上自己眉骨处的疤痕,萧璟逸的笑声像是淬毒的银针,"这是你亲派暗卫刺杀时留下的杰作,朕都记得。"
姜绪衍猛地战栗起来。记忆如走马灯掠过:梧桐树下偷塞蜜饯的少年,及冠礼上为他扶正玉冠的青年,到如今登基大典时龙椅上阴鸷暴戾的帝君......最后定格在漫天箭雨中,弑父杀兄后萧璟逸握着滴血的长剑,将玉玺砸在他跪着的膝前。听见他狞笑:
“千方百计算计我想置我于死地,有用吗?”
"其实当年......"帝王突然放轻声音,如同少年时讨要桂花糖的语调,"若你不逃去南疆搬救兵,朕早打算将你锁在梧桐台。"玄铁锁链随着他的触碰发出哀鸣,"就像现在这样,日日看着你,年年守着你......"
地牢外的更鼓响了。姜绪衍望着从小窗漏进的月光,突然想起那日萧璟逸藏在落叶下的茶包。十六年光阴如指间沙,终究将梧桐林下里的惊鸿一瞥,熬成了囚牢锁链下的血海深仇。
静好的时光于承平二十三年永远定格。
如今是元丰三年,帝君萧璟逸,国师姜绪衍。
盛世芳华,万人跪拜。
“帝君萧璟逸,福泽万康,千古不衰。”
暴戾的帝君长身玉立,沉默的国师孑然一身。
江山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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