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的地点在一间不可谓不堂皇的高端西餐厅,我和林裳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足足四十分钟,艾仲泽却更早先地坐在了那里。
从他的身旁转过时,他还未看到我们。于是他鬓边的白发竟显得那样憔悴,他眼角的皱纹竟显得那样颓唐。他像一个无助的老者,得不到全世界的垂怜,犹如苦苦挣扎,等死。
林裳的长裙出现在他视野的一刻,我分明瞧见了他一闪而过的忧伤。
但他以极快的速度堆出和蔼的笑容,微微欠身:“你们来了,都坐吧。”他右手单手端起咖啡杯,在目光的游移中,送到嘴边的杯子悄悄地溢出了些那深色的液体。
林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语气却像是刚刚从冰箱急冻室里拿出来一样:“爸爸……来之前,我已经在电话里说明了我和陆鸣的决定,现在,请您允许我们彼此结合、此生共度,请您,祝福我们。”
艾仲泽缓慢地放下咖啡杯,他用手帕擦擦嘴角,一时间没有说话,似是没有听见林裳的话语,又像是在进行着无比激烈的精神斗争。
他用忽然变得锐利的目光凝视我的眼睛。
我虽怀揣着坚定的决心,再加心中清楚,林裳向艾仲泽关于婚姻大事的沟通,倾向于说明,而非请求。她本无需考虑他的意见,甚至,从他抛弃她这个女儿的那一天开始,她便无需就任何事,征求他的意见。
但毕竟,艾仲泽那久经商界无形战火硝烟而沉淀下来的眼神,充斥着满是穿透力的杀伤。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两支猝了毒的箭,用铁胎硬弓射进了我的大脑,尖刻刺痛。但一瞬间,我也便读懂了他的想法。
虽然他无法拒绝,但本质上,他完全不愿林裳嫁给我。
或是说,他将我认定为从前的他自己,那个为了权力和财富梦想,甘心付出一切,只为贴附于女方的男子。因为他的世界观中,富有的女方是一个跳板。而现今这般,他没办法不痛苦地接受,自己的女儿即将成为他的概念中的……跳板!
瞧啊……瞧啊……多么的可悲。
没有见过珍珠的人不知璀璨,没有攀过高山的人不知高远,同样,内心中没有了纯真的人,又怎能不歪曲别人那难得的美好?
但他的锐利和威压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
像一只被麻醉枪突然击中的张牙舞爪的老虎。他沙哑而词不达意地说道:“好啊……好啊……我的女儿要出嫁了……好啊……好,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当爸爸的做,你……你们,尽管开口!”
艾仲泽抬起右手,稍稍地拭了拭眼眶。
“不必了,”林裳冷笑一声:“您已经从我这里拿走了您想要的一切!从前,您拿走了妈妈的灵魂,拿走了我的快乐,现在,您又拿走了时光国货,拿走了我早就收回的一声‘爸爸’……此时此刻,您却让我有什么需要的就开口……请问您,您让我开什么口!您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艾仲泽哑口无言,他试图抬起双手捂住脸,却又匆匆收回了左手,于是右手的指缝里,就再也捂不住一些泪光的涌出。
林裳顺着艾仲泽垂下的左手向下移动视线,却被桌布挡住。稍稍静默一阵,也许觉得,今天这原本充满仪式化象征的会面,本不该成为情感宣泄的闹剧。
林裳收敛了锐利的锋芒,语气渐轻,苦笑道:“需要您这个当爸爸的做些什么?好啊……我需要您在二十年前守卫我们的家,我需要您在我受人欺负的时候替我出头,我需要您……算了,我本来也不愿说这些的,如果说我有什么心愿想要您替我实现的话,那我希望,也是请求,请您好好地经营两间公司,好好地善待旗下的员工,好好地……珍惜这些令您感到梦想成真的事物!”
艾仲泽缓缓旋转着咖啡杯,轻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你一直觉得……我就是一个连感情都可以作为筹码进行利益交换的商人吧……不过,你这样想也无可厚非。罢了,就算是大家各自得偿心愿,这样不也挺好?”
他做了个扫去尘霾的手势,浮出笑容:“服务员,请点餐……陆鸣,你喜欢吃些什么?”
“您请便,随意就好。”我平稳地应着。
上餐,彼此无声地吃着。
“爸爸,”林裳冷不丁地唤了一声,“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您教我吹口琴的情形吗?”
尽管林裳唤的那声“爸爸”冰冷淡漠,比之关系冷淡的继女呼唤继父更加客气。但饶是如此,艾仲泽也郑重地为此放下钢叉,擦拭嘴角,正襟危坐。
“记得,我当然记得。”
“那么……”林裳环顾四周,轻叹口气,道,“希望今天的情形,也能像从前一样,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脑海里……”
在艾仲泽睁大眼睛的惊讶和林裳一闪而过的盈盈泪光中,林裳从她的小包里取出了那支饱经沧桑、充满了灵性的口琴。
“你……你竟留着它?”艾仲泽恍如隔世般震惊。
“重要吗?”林裳冷冷回着,她深深呼吸、闭目呼吸……突然睁开眼睛,脸上便变了表情,不是哪儿来的突兀的俏皮和快乐挂在了脸上,仿佛陈旧剥落的老城墙上突然之间被涂上了年轻人最喜爱的那种涂鸦。
饶是我知林裳精灵古怪,也被她魔术般的转变惊得愕住。却见她笑得眼眸弯弯,吹响了一段灵动活泼的前奏,那是迪克牛仔的《老爹》。
口琴声调清脆响亮,顿时引来周边食客们注视的目光,他们好奇而又羡慕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儿,为自己的老爹吹唱这支温情而又俏皮的歌儿。
但见艾仲泽落在桌布上的右手轻轻抓皱了桌布,愈发地颤抖了,颤抖沿着胳膊和肩头弥漫到他的眉梢和唇角,直至他的灵魂。
前奏过后,林裳在口琴吹奏与清唱之间灵活转换,又随着歌词段落的不同,分别扮演着女儿和父亲的角色。
她嘟着嘴唇唱道:“老爹,嘿,亲爱的老爹,天都还没黑。照顾自己我早已学会,放心我不会喝醉。”
转头,她蹙起眉头学着父亲模样,以低声和道:“嘿,亲爱的宝贝,饭吃饱了没?外面是个混乱的社会,小心点不要吃亏。”
又一段快速的口琴声后,她继续唱道:“成就它固然可贵,工作可别太累,健康开心才更珍贵。”甚至,在健康开心四个字时,她轻轻地拍了拍艾仲泽的手背。
这一瞬,令他彻底崩溃。
如非亲眼所见,我无法设想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会如此迅速地将眼泪,从两边眼角分别流出,再到下巴汇集,而后在身前的餐盘里滴成小小的一个泪湖。
林裳又扮父亲唱道:“人生有太多是非,得用眼泪体会,但愿你能勇敢面对。”却是唱到眼泪体会四个字时,也稍稍地哽咽了……她刻意地回避着艾仲泽的眼光,可她的心,无可退避。
我知道,她的爱和恨,她的情和仇,在这个分钟内,彻底决战!
后面的歌词,她便没有办法再唱得欢快了:“唉呀呀……我的老爹……你说得对……有人追我不会乱收玫瑰……”
“唉呀呀……我的宝贝……快去约会……虽然那男生整头发像刺猬……”
唱着这句,林裳伸手在我的头上乱揉一阵,将我的头发整成了刺猬模样。她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爆出笑声。笑中夹杂着哭,分不清她眼角的泪花,究竟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没有副歌,因为林裳的情绪已经无法支撑到副歌。
食客们鼓掌、吹口哨、喊好,希望再来一曲,林裳没有回应。她收回了所有的表情,就像黄昏时降落收回的旗帜。再度魔术般的表情转换,使她的吹唱表演显得讽刺。或许她的目的,就是用这把名为欢乐的刀,刺进他的灵魂,让他也好好地感觉一下,什么是无法回避的疼痛!
但林裳……她并不是全然狠辣的。在刺痛艾仲泽的同时,她的心脏亦然如同刀割,这是一个不需要我观察太久就能得出的结论。那把刺向艾仲泽的刀子是没有刀柄的,在如此剧烈的感情冲击中,她又能够如何对自己设防?
于是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父亲粘稠厚重的血液,和女儿鲜活彤红的血液流淌在了一起。阴阳融合,就像各带正负极电荷的电容器贴近相触,啪地一声,爱恨情仇都消散在了虚无之中。
艾仲泽右手紧紧捂着脸,泣不成声。
“感动吗?”林裳冷冷问他。
艾仲泽无法作答,只能够大幅度地点头。
“是不是觉得这些年,错过了些什么?”
艾仲泽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裳沉默不语,许久的等待过后,艾仲泽终于稍稍平复,他移开遮挡着脸的右手,双眼已经通红。
他在镇静中释然地笑了笑,道:“好……好……今天能够听到这支歌,就算明天就死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举起酒杯与我和林裳碰杯,看看她,再看看我,道,“没有什么,比让你们快乐幸福更重要的……清心,我没有资格左右你对婚姻的选择,但我相信你的选择,我也祝福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他潇洒地饮尽杯中酒,我和林裳亦举杯相碰。虽说无须在乎艾仲泽的态度,但他毕竟是林裳的生父,如此得到他真诚的祝福,我和她的双手拉得更紧,心中更加坚定。
忽地,林裳用纸巾擦擦口琴上的水气,将口琴递给了艾仲泽。一边用衣袖抹抹泪水,一边说道:“爸爸,那时候你说过要教我蓝调布鲁斯音乐里的手哇音呢,结果还没教,您就……哈哈,女儿向您讨一个二十年前承诺的兑现,您可不能拒绝哦!”
手哇音?林裳并非不懂手哇音啊,那只是蓝调口琴演奏中一种比较简单的双手配合的方法而已,以她的口琴水准,又怎可能不懂?
我十足纳罕,不明白她此举是何用意。
但不知怎地,听完林裳的请求,盯着那递在面前的口琴,艾仲泽却迟迟不接。
再看他的神情,竟然充满了复杂的瑟缩和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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