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的海滩在秋日的午后呈现出一种灰蓝色的沉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海平线上,海风裹挟着咸腥与凉意,卷起细碎的沙粒,抽打在礁石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章北海穿着朴素的深蓝色便装。他站得像海边一块沉默的玄武岩,目光穿透翻涌的海浪,投向那更深、更远的虚空。浪头撞碎在他脚下的礁石上,迸裂成无数细碎的白色飞沫,有几滴溅在他锃亮的军靴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几步开外,吴岳弯腰拾起一枚被海浪冲刷得圆润光滑的贝壳。他穿着考究的米色风衣,身形依旧挺拔,但眼神里还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他细细摩挲着贝壳的纹路,指尖传来海洋千万次冲刷留下的冰凉与坚硬。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混在海风里,几乎被涛声吞没:“当年……我那些话,那些想法,现在回头看看,真是……可笑至极。”他抬起头,望向章北海岩石般冷硬的侧脸,眼神复杂,混杂着自嘲与难以释怀的沉重,“像个被眼前迷雾吓破了胆的孩子,只看到必败的终局,却忘了脚下还有路要走。”
章北海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转过身,海风掀起他常服的下摆。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钢,沉静、稳定。“想法本身,”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礁石般清晰地穿透风声浪语,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的质感,“并非全无价值。你的失败主义,根植于理智的推演,是参与未来史学派后得出的结论。”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进吴岳眼底深处,“这结论,在当时,已经比绝大多数浑浑噩噩、盲目乐观或者只会喊口号的人,想得远,也想得深了。错,只错在过早地认定了终点,放弃了脚下所有的路。”
吴岳微微一怔,捏着贝壳的手指收紧了些。章北海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心中积年的沉疴。那失败主义的根,并非怯懦,而是过于清醒的绝望。这份清醒,在当年确属难能可贵。
“因为,”章北海向前逼近一步,海风将他额前一丝不苟的黑发吹乱,露出右眉那道标志性的断痕,眼神骤然变得极具穿透力,“你少做了一件事。”
“什么?”吴岳下意识地问,被对方陡然提升的气势所慑。
“多想。”章北海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在‘必败’这个结论之后,再多想一步——如果‘败’是注定的,那么在败局来临之前,人类还能做些什么?文明的火种,是否还有延续的可能?哪怕只有一线微光,值不值得倾尽所有去追寻?”他的目光灼灼,在吴岳眼中,章北海的眼睛仿佛映照出了当年那个在绝望中放弃思考更深可能性的自己。
吴岳沉默了。是啊,当年他沉溺于“必败”的冰冷逻辑,只觉万念俱灰,何曾想过在这冰冷的铁幕之后,是否还有一丝缝隙可供挣扎?章北海,这个沉默的闷葫芦,却在那片绝望的冻土下,掘出了一条通往星海的、布满荆棘的暗道。他苦笑一下,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调侃道:“所以啊,北海,你这脑子,天生就是做大事、当领袖的料子。瞧瞧,亚洲太空军总政委!实至名归!当年把你当个普通政委使唤,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明珠暗投了!”他拍了拍章北海坚实的肩膀,语气轻松,试图驱散刚才的凝重。
章北海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老友的调侃。两人沿着潮湿的海滩并肩而行,靴子陷入细沙,留下两行并排的深深足迹。话题渐渐转向舰队新式星舰的试航、某个老战友的近况、甚至威海卫当地新开的海鲜馆子……那些属于军人的、属于普通人的烟火气,暂时冲淡了历史的重负和星海的深邃。咸涩的海风灌进鼻腔,带着某种原始而粗粝的自由气息。
走着走着,章北海的脚步忽然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滩涂前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吴岳身上。那双平日里深邃内敛的眼眸,此刻却燃起了一丝奇异的光,一种近乎挑战的、野性的火焰在瞳孔深处跳跃。这不是统帅的目光,更像是荒原上两匹头狼相遇时,那种纯粹而原始的较量欲望。
“吴岳,”章北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活动活动筋骨?”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肩膀的线条无声地绷紧。那股潜藏在他军人铁血之下的、属于最原始男性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平静的外表下开始翻涌。
吴岳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太了解章北海了。这个闷葫芦一旦流露出这种眼神,就意味着某种东西被点燃了,那东西坚硬、炽热,不容拒绝。一丝惊讶掠过他温文尔雅的面庞,随即被一种同样被点燃的、久违的锐气所取代。他嘴角勾起一个与平日儒雅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锋利的弧度。
“好啊,”吴岳应道,声音里没了平日的沉稳,反而透着一股兴奋的战栗。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扯开风衣的纽扣,将昂贵的衣服随手丢在身后干燥的礁石上,露出里面合身的深色衬衫。他挽起衬衫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虽不如章北海那般贲张虬结,却也蕴含着长期训练留下的精悍力量。那个在航母上运筹帷幄、在书房里钻研未来史学的上校仿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渴望用最直接方式宣泄力量的战士。“老规矩,点到为止?”他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眼神锐利地锁住章北海。
章北海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记毫无征兆、撕裂空气的直拳!拳风带着海水的湿冷气息,直扑吴岳面门!快!准!狠!标准的军用格斗起手式,没有任何花哨,只有千锤百炼的致命效率!
吴岳的瞳孔骤然收缩,多年未曾剧烈对抗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反应速度。他猛地侧身、沉肩,堪堪避过那凌厉的拳锋。拳风擦着他的耳廓掠过,刮得皮肤生疼。几乎是同时,吴岳的右手如毒蛇般探出,刁钻地抓向章北海出拳后露出的肋下空档!
章北海仿佛早有预料,前冲之势硬生生止住,拧腰、沉肘,坚硬如铁的小臂狠狠格开吴岳的抓握。肌肉与骨骼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地响起,如同重锤敲打在坚韧的皮革上。
试探结束,真正的风暴瞬间降临!
两人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猛地撞在一起!沙滩上细密的卵石被沉重的脚步碾碎、踢飞。时间慢慢过去,两人仍不分上下。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额发紧贴在皮肤上。
章北海一个迅猛的低扫,带起一片沙石!吴岳敏捷地跃起躲过,落地瞬间重心未稳。章北海眼中厉芒一闪,结实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猛地前扑!他左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吴岳试图格挡的右臂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同时,右臂闪电般穿过吴岳的防御,狠狠勒住了他的脖颈!标准的军用锁喉技!
“呃!”吴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勒得眼前一黑,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章北海得势不饶人,借着前冲的狂猛势头,双腿猛然发力,将吴岳整个人狠狠地向后掼去!
“噗通!”
水花猛烈地炸开!两人纠缠着重重砸进一片被海浪冲刷出的浅水洼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腰腹。章北海凭借力量和体重优势,将吴岳死死地压制在身下,钢铁般的手臂依旧牢牢锁住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按进了浑浊的海水之中!
“咕噜噜……”吴岳的挣扎瞬间变得疯狂而绝望!冰冷咸涩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窒息的痛苦和溺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的身体剧烈地弓起、扭动,双手在水中疯狂地抓挠、捶打着章北海如磐石般压在他胸腹上的身体,双腿在浅水洼里踢蹬出大片大片浑浊的水花和泥浆,溅得两人满头满脸。他散乱的乌黑头发贴在脸上,沾满泥水,平日里的儒雅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下的狼狈挣扎。每一次挣扎都耗尽了力气,每一次徒劳的扑腾都带来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海水倒灌。
章北海半跪在冰冷的海水里,裤子湿透,紧贴着他强健的腿部肌肉。他调整了下姿势,身体微微起伏,用全身的重量和钢铁般的意志压制着身下的挣扎。冰冷的海水浸透了他的便装,勾勒出肩背处岩石般坚硬的轮廓。他微微喘息着,汗水混着海水从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吴岳挣扎的脸上。他看着吴岳在水中徒劳地呛咳、扑腾,微微调整了一下手臂的角度,确保吴岳无法挣脱,但又不至于真的窒息。
“一!”章北海数倒计时的声音穿透了吴岳耳中嗡嗡的水声和窒息的轰鸣,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开始数秒,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敲在吴岳混乱的意识上。章北海决定,数到“五”,就放吴岳起来,并宣布吴岳输了。
“二!”
吴岳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痉挛,双手无力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迷蒙了章北海的视线。
“三!”
挣扎的力度在减弱,绝望的恐惧开始占据上风。吴岳的踢蹬变得断断续续,身体开始发沉。
“四!”
章北海的手臂纹丝不动。他清晰地感受着身下躯体意志的崩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就在这个数字刚刚出口的瞬间——
“喂——!二个后生!干啥呢这是?!要出人命啦?!”一个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惊呼声,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章北海和吴岳的身体同时僵住了!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两人猛地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礁石岸上,一个穿着深蓝色旧胶皮衣服、头戴破旧斗笠的老渔民,正拄着一根赶海的铁钩,瞪大了眼睛,一脸惊骇地看着浅水洼里这如同凶杀现场般的景象!老渔民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解,显然是把这当成了生死相搏的斗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下一刻,一种混合着极度尴尬、荒谬和本能逃避的情绪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两个太空军军人的神经!
“跑!”章北海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臂,从吴岳身上弹了起来!
吴岳也爆发出了溺水者最后的力量,“哗啦”一声从冰冷浑浊的水洼里挣扎着坐起,剧烈地呛咳着,吐出大口大口的海水,脸色惨白如纸。他根本来不及多想,逃避这极度社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们俩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狼狈不堪,手脚并用地从浅水洼里连滚带爬地挣扎出来!章北海的便装糊满了黑黄色的海泥,紧紧贴在身上,沉重无比;吴岳的衬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顾不上形象,顾不上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老渔民那惊骇的视线!
“站住!别跑!说清楚!”老渔民焦急的喊声在身后追赶着。
两人充耳不闻,沿着空旷的海滩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喉咙的灼痛。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带走体温,激起一阵阵寒颤。泥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滴落,在身后沙滩上留下两串仓皇逃窜、狼狈不堪的湿漉漉脚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老渔民的声音彻底被海涛声吞没,两人才在一个巨大的、背风的礁石后面猛地停下。他们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咸腥的空气。肺叶火烧火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章北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看着同样狼狈不堪、黑头发沾满海草的吴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糊满泥浆、沉重冰冷的便装。
突然,一丝极其古怪的、几乎从未在章北海脸上出现过的表情扭曲了他的嘴角。那表情先是僵硬,随即像是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噗……咳咳……”他猛地咳嗽起来,不是因为呛水,而是被一种汹涌而来的、荒诞至极的笑意所冲击!这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平日所有的冷硬与克制。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低沉的笑声从喉咙深处压抑不住地滚出来,混着粗重的喘息,显得怪异又畅快。
吴岳茫然地看着他,几秒之后,那狼狈的脸上也如同冰面解冻,骤然绽开一个同样扭曲、同样畅快淋漓的大笑!他笑得弯下了腰,手指着章北海那身泥浆斑驳的便装,又指向自己沾满沙砾的军靴,笑得喘不过气,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一起流下来。
“哈…哈哈……章政委……您这……仪容……哈……”吴岳断断续续地笑骂着。
章北海止住笑,胸膛还在起伏,他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混着海水),看着老友那副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眼中残留着笑意,却渐渐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吴岳沾满泥浆的肩膀。
“下次,”章北海的声音还带着剧烈喘息后的沙哑,眼神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那沉静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继续。”
吴岳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同样带着疲惫、狼狈,却又无比真实、无比畅快的笑容在他脸上彻底绽开,如同拨云见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回应着老友这带着硝烟、海水和泥浆味道的邀约。
“继续!”
两个湿透的军人背靠冰冷的礁石,望着远处灰蓝色、永不停歇的海浪。狼狈的泥水顺着他们的裤脚滴落,融入脚下的沙砾。海风依旧凛冽,涛声依旧轰鸣,而某种沉重的东西,似乎已随着刚才那场荒诞的搏斗和畅快的大笑,消失殆尽,只留下粗粝的真实和并肩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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