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实行初一十五休沐制,这一日是腊月初一,不用上朝。裴恭措习惯了卯时起床,于是自咸福宫起身后仍早早地来到了御书房。
鎏金铜鼎猊兽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氤氲了一室的寂寥。裴恭措深坐于案前,拧眉望着成堆的奏折,深深地叹了口气唤道:“福昕。”
福昕应声行至近前听候吩咐。
裴恭措不耐地推开面前的奏折,起身走到窗前,凝眸望向水华宫的方向,半晌方道:“儿时朕看上了表姐家的獭兔,母妃不让养,朕以数月的苦读在父皇考校功课时得了优评,终于获得许可领养了一只。”
“六岁前朕很羡慕皇兄们可以习武,便也想拜师学艺,母妃以朕体弱为由不允。六岁搬去皇子府以后,朕从藏书阁寻了有关强身养生和内功心法的书籍,每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修习。两年后父皇考核皇子的武功,朕的表现令他刮目相看,他于是命宫中最优秀的近卫统领授朕武学。”
福昕深知皇上必是遇到了困扰,想找个人倾诉而已,于是识趣地只默默聆听。
裴恭措似乎也并不期待福昕的回应,继续徐徐讲述:“十岁,朕看中了外藩进贡的良驹,后想方设法从三哥手上夺了过来。十六岁,朕又不择手段从太子手中夺得了皇位。”
福昕心中一颤,这话也就对自己说说,所谓的“不择手段”又如何能对外人道,皇上倒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裴恭措似乎毫不介意,仍娓娓倾诉:“朕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朕第一次碰壁,是遭到品儿的拒绝。朕一直没有细想,为什么没有像以前一样想方设法地去得到她。直到遇到缅儿朕才知道,朕之所以没有再争取,是因为朕并不是非她不可。可是缅儿不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朕都不想放弃她。可是,她却不爱朕。朕真的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福昕又是一阵心惊,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却听裴恭措幽幽地道:“福昕,若一个女子心中已经有了别人,朕该如何才能进驻其中并将其变为朕的专属领地?”
福昕心下叫苦不迭,自己从未经历过感情之事,又如何能够给他提出可供参详的意见?他愁眉深锁地思忖了片刻后斟酌道:“奴才觉得,也许是真心吧。”
“真心?”裴恭措咀嚼着这两个字等待他的下文,昨日裴樱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福昕硬着头皮道:“如果皇上想打动她,就该拿出爱她的全部诚意。”
“诚意?”裴恭措嗤笑道,“朕就差把心剖开给她看了。”
福昕继续不怕死地道:“那便是皇上做得还不够。”
“不够?”
“皇上可知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最想要的?”
仿佛有灵光一闪,裴恭措忽然想起在东离成昭帝的寿宴上花缅当众说过的话。
——花缅自小便有一个愿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谁若可以一生只得花缅一人,花缅便嫁给谁。
她说这话时神情认真,绝非玩笑。若是如此,他的确给不了。后宫那些女人是他平衡利益的筹码,岂能轻易舍去?若为一人而废后宫,朝堂必将大乱。更何况,始乱终弃也不是他的风格。若他真是一个狠心之人,这宫中又何来雅昭仪?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包括利用温仪贞陷害先太子。虽然他从未爱过温仪贞,可她毕竟为自己付出了太多,所以他为她改名温如雅后将其纳入后宫,给她足够的宠爱,对她所有合理的要求有求必应。
昨夜是他和花缅的初夜,即便没有恼着她,他也会舍了她而去咸福宫。不为安抚温如雅,只是不想为花缅招来嫉恨。
可昨晚他还是提醒了温如雅,让她莫要为了争宠而再使出这种低级伎俩。她虽乖巧地应了,却因他拒绝了自己充满挑逗的邀约而很是不快。
他说他刚刚临幸了宁婉公主,身子乏了,改日补偿她。也不管她满脸的不甘和愠色,径直翻身睡了。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曾经他对后宫女子雨露均沾,不过是为了通过安抚后宫来平衡朝堂,从未想过要保护谁。如今他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违逆自己的心意,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他低叹一声道:“朕给不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但朕会让她看到朕的真心。”
福昕顿时冒了一头冷汗,想不到宁婉公主想要的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着实——难了些。此刻,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裴恭措宠幸宁婉公主的消息似乎长了翅膀般,在太阳还未升起时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腊月初一是各宫娘娘给太后请安的日子。辰时未到,慈宁宫的正厅便已济济一堂,好不热闹。除了没有封号的宁婉公主,各宫娘娘皆已到齐。
请了安,寒暄一番后,不知谁起了个头,她们谈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花缅身上。
“今日初一,是例行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怎么不见宁婉公主?”
“太后娘娘,宁婉公主入宫已经一月,臣妾还未曾见过,每次臣妾拜会水华宫,都被挡在外面,莫不是她被皇上禁了足?”
“怎么会?本宫还请她去储秀宫用过膳。”
“是吗?莫非是妾身不自量力高攀了?”
“怎么能说是高攀?何姐姐虽只是个三品修仪,怎么着也强过那个没有封号没有品级的宁婉公主。”
“是啊,我看她八成是恃宠而骄。”
“宠?除了昨晚被皇上临幸以外,这一月以来皇上可曾踏足过她的水华宫?”
“也是。那她还真是目中无人,没有规矩呢,难怪皇上晾了她那么久。”
“可不是么,听说她入宫一月还未给太后娘娘请过安,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将何妹妹拒之门外又有何稀奇。”
正说话间,却听得太监唱和:“皇上驾到,宁婉公主驾到。”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一众妃嫔以及随侍宫人皆起身以礼相迎。有人悄悄抬头觑了两眼,顿时愣住。因为此刻,她们敬爱的皇帝夫君正牵着宁婉公主的手姿态亲昵地一同行进厅堂。
裴恭措唤了声起,拉着花缅向太后行了礼,又将她领到自己的座位旁边落座。
见众妃嫔只怔怔看着自己,裴恭措和煦一笑道:“爱妃们愣着做什么,快坐吧。”
众人闻言,皆有些不自在,悻悻地谢过皇上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裴恭措向太后道:“方才朕听到爱妃们的议论,说宁婉公主从未向母后请过安,此事是朕做得不好,朕因第一日便与宁婉公主闹了别扭,是以一直未曾告知她要向母后请安一事。昨日我们已经和好,所以朕今日便陪她一同来给母后请安并赔不是,还望母后能够见谅。”
闻言,那些嚼舌根的,脸色变换得煞是多彩,只恨自己一时大意,竟让皇上听了去,此刻皆为自己给皇上留下不良印象而懊恼不已。
太后笑得如沐春风:“哀家不太讲究那些规矩,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事出有因,又怎会同晚辈计较。只要你们恩爱和睦便好,以后切不可再闹别扭了。”
“母后说的是,朕谨遵母后教诲。”稍作停顿,裴恭措状似无意地环视一周道,“另外,朕有一事想征求母后的同意。”
太后和颜悦色道:“皇上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朕想封宁婉公主为缅贵妃,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此话无异于晴空一声惊雷,令众妃嫔或目瞪口呆,或大眼瞪小眼,皆是不可置信。就连花缅都没能崩住,亦是一副错愕的神情。她转眸见裴恭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朝她轻轻勾了勾唇角,心下却不若他这般淡定,眸光轻转,将殿内众人嘴脸悉收眼底。
除了荣来晴眸中含了几分兴味有些置身事外意味地打量了她几眼外,其余人等皆在震惊之后竭力掩藏眸中或嫉妒或愤然或不甘的情绪。
太后不愧是经得大风大浪之人,仍维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娴雅姿态道:“这事皇上自己决定便好。”
“谢母后成全,那朕今日便拟旨诏告天下。”
一番恭贺寒暄过后,众人各自揣着心思散了去。
花缅一路默不作声地随着裴恭措回到了水华宫,途中她一直在琢磨,他怎么对自己突然转变了态度?先是天未亮便亲自来唤自己起床,态度谦和地领着自己来给太后请安,然后又体贴周到地帮自己打了圆场,还出手阔绰地封了自己贵妃,这可是目前宫中最高的位分。
若是换了别人,必会欢天喜地谢主隆恩,可花缅不但毫无喜色,反而愁绪丛生。裴恭措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到底是何居心?
这么想着,她便脱口说了出来:“我们相安无事不好吗?你何苦如此害我?”
裴恭措一愣,半晌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好在他定力好,不仅不怒,反在斟酌再三后声和气缓地道:“朕封你为贵妃,并非想让别人针对你,只是因为你值得。待你为朕生出长子,朕还会封你为皇后。这是朕对你的承诺,绝不食言。”
花缅怔了许久,她以为他会介意她的不贞,她以为在他心中她再也配不上皇后之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让她一时无法消化。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造孽缘,于是断然启唇道:“怕是要辜负你了,你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多说无益,最终只是轻浅一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在眸中情绪即将满溢之时转身离去。
他的笑容竟让她心神一颤,她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笑,有苦涩,有哀伤,有失落,又似存着不甘和希冀。
然而此刻她已无心顾及这个,他方才有句话提醒了她。眼下应先解决一件对她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才对。
她唤来宛陶道:“当日蓝惜蕊送我的那盒避子药丸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宛陶担忧地道:“姑娘两次中毒都累及宫胞,若再服用这等烈药怕是会伤了根本。还是顺其自然吧。”
花缅道:“只服这一次可好?若有下次我会立即起身冲洗。不能为野哥哥守身,至少也不该怀了别人的孩子才好。”
宛陶道:“哪里便会那么巧?他后宫三年多也未见谁诞下过一儿半女的,兴许他本身便有问题,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花缅想想也是,遂打消了这个念头,心中只祈祷自己千万不要“中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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