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相依为命,几十日别离。
君弈本以为,自己与弟弟的分别不过是暂时的,等他用自己的才华换来皇帝的信任,那位被人传诵的英明君主必定会把弟弟毫发无损地还给他。
正因如此,在没有君清和苏青黛陪伴的那些日子里,他仍然拼命地展现着自己的能力,哪怕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竭尽全力把手中的每一件事做到至臻完美。
他觉得,这是换取弟弟与未来轻松生活的赌资。
整理奏折,出谋划策,甚至于侍奉龙榻之前……他从未这般殷勤过,体验着最充实但疲劳的生活时,心底那团希望愈来愈亮。
想得到信任,想受到青睐,想有足够的时间与钱财,带着弟弟走出这遍地是权贵的常溯城,带着弟弟遍访名医,治病,救命。
然后,寻一处无忧无扰的山水幽居,清清淡淡过完一生。
一切设想都是那么美好,便是疲惫也不觉得难熬,可是君弈怎么也没想到,就在那样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他人生里所有的希望突然之间被碾压成齑粉,随着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
没有什么希望了,有的,只是弟弟依然冰冷的尸骨。
在邵正则的安排下,君清的尸骨被送到了他们兄弟曾经生活过的小屋,君弈伸出颤抖的手触摸到弟弟冰冷皮肤时,拼命忍住的情绪刹那决堤。
他跪倒在地,双目赤红,凄厉低吼,撕心裂肺。
然而,什么都不能挽回。
“这件事,我一定会给君掌使一个交待。请节哀顺变。”邵正则带着不该属于他的内疚自责,蹲在君清的尸骨旁轻声安慰。
君弈仿佛没听到一般。
除了痛苦,他还有什么呢?
不听,不闻,不思,不想,不念。
这世间的一切都再与他没有关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离去那一刹,他的心也就跟着毁于一旦。若说还有什么残留的,在绝望灰烬中涅盘而生的,那就只有,仇恨。
神情恍惚的玄叶和尚始终跟在君清尸骨旁,当他看见那个同君清一样瘦弱的青年时,悔恨让他忘却尊严,噗通一声跪倒在君弈面前。
咚咚咚咚咚。
君弈不开口,他就不停磕头,直至额上一片血肉模糊,被邵正则强行拉起。
“是我害了小施主……我该早些去讨药的……要是能早一些,小施主就不会死……”
扬名江湖多年的大和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只是这哭声,打不动那颗已经被绝望彻底风化的心。
许久,君弈摇摇晃晃站起,麻木眼神望向邵正则:“今早的奏折,还有些没处理完。宁王给我些时间,很快我就会处理好的,只要一个时辰就好。”
邵正则胸口憋闷难受,他深吸口气,忍着烦闷压低声音:“那些事情我会亲自处理。人死不能复生,好好陪他最后几晚吧,其他的,你不要再操心。”
君弈没有说话,脸色苍白地迈开踉跄脚步,沉默地走出家门。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迷茫地看向邵正则。邵正则低头,垂着眉眼道:“君掌使一时还不能接受,别去催他。丧事让礼部尚书亲自张罗,种种规格待遇按照官家亲眷最高标准置办。至于尸骨……尸骨埋在何处,稍后我再去问君掌使。”
在那方寸书房中日夜相处,一起为浮余国的存亡操劳消耗,邵正则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连君弈家乡在何处都不了解。
那个清正耿直却比其他幕僚谋士聪明百倍的青年,他的存在总是如此微弱,只有在需要他是才会被想起。可事实无数次说明,君弈是这个皇朝不可或缺的人才,特别是此时此刻。
凌香宫大概是收手了,前线再没了“将士困顿不能行,敌军凶猛胜虎狼”的急奏。如今邵正则面对的难题仅剩下北晋那位难缠的国师,以及苍术诡谲布阵带来的浮余国败仗。
这时,君弈的才华前所未有地被凸显出来。
“这是佯攻,敌军真正的目标是我军新开辟的粮草输送道路。”
“敌军这是打算将计就计,若是我军未能识破阴谋,他们便直接攻入;倘若我军识破了,那么它们就会转入东侧的山林,届时我军便陷入被北晋、北翟夹击的状态。”
“与其重兵防守与敌军僵持,不如出一队兵马绕行至敌军后身,也来个火烧辎重。”
“撤退的确会折损士气,但士气与将士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若是没了那些能够冲锋陷阵的战士,只凭士气能退敌吗?”
君弈的种种言论,于邵正则而言都是收获,因此他早就暗暗打算,等邵季城醒来便为君弈请一个更有重量和权力的官职,让他的才华能尽情展现。
而君清的死,让邵正则觉得,这一切大概不可能实现了。
浮余国很可能要失去这位不世出的奇才,失去一个运筹帷幄抵挡敌人疯狂来袭的出色文臣。
那么,还有胜的可能么?
邵正则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思考,心思沉重的他实在无法独自应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地奏折和纷乱情况,再次一病不起。
他这一病,浮余国真真正正,陷入群龙无首状态。
入夜,刚刚被擢为皇贵妃的椒妃拉着两个孩子去探望邵正则。
“圣上数日不曾醒来,君掌使家又出了那样的事,宁王背负压力可想而知。不过眼下的情况,实在容不得宁王一病不起,否则就真的要乱了。”椒妃盛了碗亲自熬的鸭汤,柔声安抚着叹息不尽的邵正则,“今日应是君掌使弟弟下葬的日子,原以为他如前几天一般不会来,可他终归还是来了。按照君掌使的说法,人死如灯灭,徒留尸骨只会继续受凡尘脏染,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焚烧时,君掌使半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个木头人,倒是那重情重义的大和尚哭得不行,还当场脱了袈裟,说什么自己害人性命枉为僧……唉,圣上这一病,牵连实在太多了。”
“是啊,若不是圣上……”
邵正则话说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便是说了又能如何?错已铸成,活着的人再多埋怨怪罪,终不能让失去的重来。
而今,他只惦念着一件事情,别无他想——盼苏青黛早些回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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