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服侍爷爷吃过一小碗米粥,外面的天已经黑黢黢了,夜色浓稠如墨汁,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憋闷感,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看来真的是要下雨了,风透过破败的窗柩吹进来,隐隐有丝丝凉意。
留佛细心地拿出一条薄厚适中的被子盖在爷爷身上,省的他夜里着凉,还掖了掖被角。
她在屋里转悠好几圈了,先是扫扫地,然后擦擦桌子,又恍然大悟似的把透着凉风的窗户关的死死,用破布堵住漏洞。还十分不合时宜地给洗了几件衣服。磨磨蹭蹭就是不走。最后,当她将要拿起扫帚第三次扫地的时候,爷爷已经忍无可忍,胡子翘翘,欲拿床边的木杖扔她。
爷爷已经赶她好多次了,留佛就是赖着脸皮不走。她怕这一走就变成了永别,她在这屋里与爷爷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他们天人相隔前最后的一句话,所以,她不走,就是不走。
爷爷潮红着病态的脸,吵吵嚷嚷气呼呼非要下来,说他要去隔壁屋里睡觉,佛丫头在屋里窸窸窣窣的让他睡不着。
留佛生怕爷爷真要下床,这才恋恋不舍挪着步子向隔壁走去。
留佛小小的身子刚消失在门边,爷爷微微支起的身子便颓然倒下来。眼神留恋,嘴角却挂着笑意,笑的苍凉,不舍,和如释重负。
他爱恋地摸摸留佛给他盖的被子,想了想,便吃力地抽出身下的枕头,手微微颤抖地从破洞里探去,大约摸了片刻,终于摸到了什么东西,他笑了笑。
已经有些僵硬麻木的手勾着一角,把那个物什拿了出来。
是一个分不清年岁的褐色小布袋,有半个巴掌大小,爷爷抖着不听使唤的枯手,把布袋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二两碎银子和一小把铜钱。还有一个似铁非铁,似铜非铜的纽扣状东西,上面密密刻着古老的花纹。
爷爷的手轻轻拂过每一个钱币,欣慰地笑了,这都是他偷偷摸摸攒了好多年的,有好几次差点被佛丫头发现了,想起她一副“你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的探究表情,爷爷不禁莞尔。
留佛是不可能留在这的,这些钱,虽不多,但是能支撑多久就支撑多久吧,算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他捡起那枚纽扣状的东西,想起那云游和尚的话来。那云游和尚悄悄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并叮嘱要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再交给留佛,并且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东西。只说是受人之托,不便相告。她的命只能靠缘分一步步来,谁也强求不得。
那和尚说的玄乎,也说的委婉,什么时机成熟,不就是等他两眼一闭,一脚归天么?爷爷不由苦笑。
罢,她是自己孙女,不管如何,永远都是自己孙女。
默默地将每一件东西摩擦了个遍,才小心的把它们重新装回布袋。想了想,郑重地放在枕头旁边。吹灭了油灯。
隔壁。
留佛睁大眼睛,目光如炬。在黑夜里闪着奇异的光,如九天之上最亮的星,只是那星忽闪忽闪,藏着不安和恐惧。又如黑色中尤泛着亮光的黑色琉璃,被人抛却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挣脱。
她一动不动,全身的细胞都调动起来,一起留意隔壁的风吹草动。
咳嗽声时断时续。
过了好久,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过去,渐渐平静了下来。黑夜又陷入死寂,静的可怕。
留佛闭着眼睛。轻轻颤抖。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大约半刻钟。两个大大咧咧的勾魂鬼卒便出现在那尚有余温的尸体旁。
留佛闭着眼睛,也隐约听到那两个鬼卒抱怨人间的天气,讨论着还有几个任务就能交差了。还听到爷爷的魂魄陪着笑对他们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留佛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只是那气息熟悉却带着阴气沉沉。这让她的手不由微微一动。
爷爷的手轻拂过留佛的憔悴的小脸,不再是温暖干燥,轻的凡人根本察觉不出。好一会儿,两个鬼卒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上路。
留佛闻言,眼珠蠕动了几下,眼角蓦然溢出一滴泪,划下来没入枕头。爷爷见此,愣了一下,随即心疼的叹了口气。随他们消失在房间里。
留佛脑子一片空白。
只有她一个人了……这屋里也没有爷爷的呼吸了。爷爷已经被带走了。
浑浑噩噩,直到天亮。留佛苍白的脸有些虚脱,她眯着眼睛打开门,看到外面,不禁一愣,甚至不知昨天什么时候下的雨。
雨收云歇,空气清凉沁脾,微携凉意,翠木茅屋后,一垄新坟。
留佛跪在清简的墓碑旁,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扔着纸钱,面无表情,苍白虚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旁边只有零星几个前来哀悼的人,都是和爷爷的关系不错的老头儿。那个胆小懦弱的郎中居然也来了,他站在老头儿们后面,看着成为孤儿的留佛,竟也是一脸悲戚。
远远的,几个好事儿多嘴的婆子,聚在一起,对着这边不停地指指点点。
不用想,留佛也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有个和爷爷经常一起下棋的老头是在看不下去,抄起旁边的铁锹,将她们撵地一哄而散。
几个人祭拜完后,老头们有的摸摸留佛的小脑袋,有的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一顿话后,便都长叹而去。
郎中留在最后,待其他几人走后,方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到留佛身边。细看去,眼角尤有泪花闪烁。他看着一身孝衣的留佛,脆弱的像盛开在严冬中摇摇欲坠的小花,这让他心酸不已。
留佛抬起失魂落魄的眸子,看着这个平时不怎么待见他们祖孙的郎中,竟不由有些悲哀,这是除了她唯一一个在爷爷简陋的丧礼上流泪的人。
她随后低头看了自己身上宽大粗糙的孝衣,悲戚地发出一声“呵呵”的声音。这是她七年来穿过的最新最完整的衣服,不曾想————竟是孝服!
风吹来,衣袍猎猎作响,留佛几欲摔倒。
郎中上前扶住留佛的身子,并紧紧抱在怀中,感受到她粗麻布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心中怜惜更甚。
留佛闻着郎中身上的淡淡草药味儿,低眉抿唇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风止。郎中松开手臂“留佛丫头,节哀吧,你爷爷也算是寿终就寝,他年纪大了,也熬得太久了……这对他,也算是解脱了。你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你爷爷他想必也不愿看到你为他太过伤心欲绝……”
郎中爱怜地揉揉留佛乱糟糟的头发“听你爷爷说,你要离开这里,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只是希望你能生活的快乐。”说罢,手伸入怀中,拿出一个小棉布包。
“这里是几两碎银子,还有几瓶伤药,和一些补血气的药,不值什么钱,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郎中看着留佛惨白的小脸轻生道。
留佛没有推辞,她轻轻接过。“谢谢你……”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沙哑。
郎中皱眉,喉咙哽咽了一下。拍拍留佛的肩膀,有些狼狈的离去。
天地变得无限大,留佛一身麻衣孤寂凄凉地站在这穹顶之下,显得渺小,显得悲弱,显得不堪一击。青山静默,林木不语,虫鸟止鸣,这熟悉的景物统统变得死寂,仿佛也在伤怀,也在追思。
翌日,清晨。
留佛轻轻锁好锈迹斑斑的大门,肩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脖子上挂着爷爷留给她的纽扣。留恋地看了一眼生活了七年的家,这里每寸土地就留着她的脚印和气息。如今——要离开了!
她甩了甩肩上的包裹,转身朝着山外走去。
大千世界,风云变幻,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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