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二王爷的大器晚成,咱们三王爷可谓是触类旁通。三岁就将诗词倒背如流,五岁和景成章,七岁已练就一双上好丹青手……”
上好丹青手?
季梵音的双眸情不自禁滑向他,明珠亮堂整座正殿,晕浅的光泽打落在他周身,修长二指指腹端起茶杯,浅碧色的茶汤与酱沙色的茶杯相得益彰,更加凸显他的清雅高华之气。
红绡如金筒倒豆子般依旧滔滔不绝:“一日,几近子夜,醉醺醺的二王爷接连不断叩击潇王府的门环,发酒疯般大声嚷嚷着要与咱们王爷来一场男人间的填词较量。”
季梵音抬首瞥了眼云淡风轻倒酒的梁榭晗,忍俊不禁低语:“的确像二哥的风格。”
“你似乎很了解他?”不咸不淡的声音紧随。
季梵音微愣,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男人深眸清淡,玉石象牙箸不疾不徐伸向她面前的蹄髈茴香菜肴,似乎并不打算赏她一个眼神。
她的心口如同堵了块大石般,闷得发慌。刚欲移动手臂,这才发觉自始至终,温热宽厚的左掌从未离开她的柔夷。
她默然垂眸,低声提醒他:“疼……”
只一个字,他便悄然松开了下,也只有一下,旋即再次握紧。
她:“……”
不知为何,适才还沉闷阴郁的心口因这一动作而迅速消弭于无形,如同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般,身心舒畅,嫣红的唇角止不住往上微微弯勾,肌柔凝脂下的面容娇美异常。
“二弟颇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大王爷梁榭埁温润调侃,并习惯性总结陈词,并恰如其分转移话锋,双手一拱,笑道,“父王,儿臣怎么听说蕴儿这些时日闭门不出,难不成真转性了?”
金冠上的玛瑙垂珠跟随梁帝俊沉着含笑的动作摆动:“是否转性,一看便知。”
说完,便朝随侍宦官使了个眼神。
不一会儿,大殿细细流淌一轻柔的琵琶声,如同风行水上,温柔拂过水面,涟漪阵阵。紧接着,击罄声似从远山而来,裹挟着凌厉风姿,卓然不凡。
与此同时,袅娜多姿的宫廷舞姬献上优美娉婷的舞姿,那身灵动飘逸的清荷圆领绿衣随舞而动,介于妩媚与纯柔间,夺人眼球。十人腰间皆垂挂一秘色薄纱袋,隐隐有细微的影子在晃动。
繁音即将抵达巅峰,箜篌悄无声息起承转合拨动,空中恰好洒落缤纷的鲜嫩花瓣,随之一起飘落而下的,还有一缥缈纤美如天仙般的容姿,一袭朱红织锦云缎霞披纱裙,体态轻盈,在绿衣舞姬的围衬下,如花间娇俏的蝴蝶般翩翩起舞。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恍如让人置身云端,又似飘飘欲仙,不愿醒来。
似泉水叮咚般的琴瑟和鸣将毕,最外围的婀娜绿衣舞姬腮点胭脂,宛如一株盛放的桃花,灼灼夺人。她的双手捧起一颗璀璨如星河的明珠,单足点地,翻转下腰信手拈来。在众人惊叹赞呼之时,不紧不慢朝场上光芒万丈的领舞小公主梁榭蕴递出璀璨的绝世明珠。
至此,掌声雷动。
“漂……漂……小姑……”软糯声融合在欢声笑语里。
小王孙梁骏阳,小名君儿,彼时一身喜气洋洋的新服,小虎牙微露,小手指着纤细窈窕的梁榭蕴咯咯笑着。
向青荇单手托着他,浅浅一笑,知子莫若母:“君儿此言,是在夸小姑姑漂亮若天仙呢。”
众人言笑晏晏,唯独季梵音默然垂眸,不自觉忆起两年前的端午佳节,也曾有这么一个绝色女子,舞姿灼华惊艳。若非那场刺杀,或许那段两人夙夜编排的《金莲舞》亦无需蒙尘。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似青竹抽拔的笙笛起,半丝半缕前奏响起的刹那,她恍如遭受雷劈。
这不是……
她艰难抬眸,短短须臾的动作,却似用了毕生的气力。自她来到瀛洲国,每夜伴随自己入睡的,便是这清缈节律的悠扬笛声。
一听,便是两年。
它的节奏、它的切换、它的频率……她摸得一清二楚。不,更确切的说,是她对这首夜闻了两年的《霓裳羽衣曲》了如指掌。
时隔两年,她不仅重温了旧曲,更见到吹奏此笛之人,濒临决堤的泪水瞬间冲垮堤岸,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长生殿金碧辉煌灼亮,寸寸光芒不加掩饰凝聚于殿中最为瞩目的修长挺拔之姿。
约莫二尺三寸长的白玉笛,细孔三九,纤身完美无瑕,垂坠的润白素佩隐隐摇晃。骨节明晰的双掌下翻上覆,虚揿细身,凿孔与薄唇轻触,靡靡之音如冰凌相叩的萦韵之声,无缝衔接众乐之奏,殿上之人无不沉湎其中,个个如痴如醉,静享这一场‘此景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视听盛宴。
舞未止,曲休断。
琳琅多姿的舞姬不断在旋转、跳跃、扭动……却一一沦为澄澈杏仁中毫不起眼的背景色。四周壁盏珠华光泽清润,隐隐浮动如烟岚般的薄雾,如梦似幻。雾气弥漫的眸眶,倒映而出的是玄衣凌然如崇山之巅的梁榭潇。
月夜下幕色皎洁,寒风一改常态,轻柔拂过树梢,如同无形的双手,拨开迷蒙笼罩了多时的云雾。
月下清浅,如水银般罩落。
廊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又渐而远去。季梵音的心也如同他们前后交叠移动的步子般,上下起伏如波涛。琉璃灯盏映衬下的清湛期待之色,虽表面上未置一词,低垂中的沉默却难掩失落的意味。
明日便是大年初一,按照瀛洲国王族内规编矩,年满十岁后便分封府邸的王爷公主需携带家眷宿于宫内,一家人齐聚一堂守岁。
偏在方才,军机大臣沈崇明神色慌张叩首求见,眼底藏不住的仓皇失措。身为一国之君的梁帝俊当机立断,宣沈崇明于御书房静候,自己便召三子一并而入。
也因此,她错过询问的机会。
季梵音默然抬首,凝望窗棂外的莹白月色,神色落寞。
红绡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当年在宰相府时,除却被蒙在鼓里的小姐,其余人对三王爷以笛抚安眠之事心知肚明,却也心照不宣佯装不知。
那晚,小姐不顾阻拦冒雨寻音,三王爷选择藏而不见。风夹杂着蒙蒙细雨,瓣瓣萎靡的兰花毫无生气飘荡在空中,旋即掉落纤弱的娇躯之上。湿漉漉的发顶、蝴蝶背、红肿脚踝……她永远不会忘记只着素纱單衣的小姐久寻未果后如同孩童般跪伏在地声嘶力竭哭泣的画面。
“王妃,红绡其实……”
季梵音不假思索抬手阻止她,一个念头忽闪而过,下意识触了触鬓角处的白玉簪,若有所思一番后,心里了如明镜,旋即胸有成竹勾唇一笑。先前积压在胸口的沉郁之气弥散了不少,只过片刻,那股沉郁再次浮动,相较先前更甚。
暖色烛火忽明忽暗打在凝脂娇容上,细长睫毛的阴影覆盖在那双蹙眉沉思的杏仁上,忽地一紧缩,阴寒毛栗刹那间飞起。
“三嫂,蕴儿为你准备的新年礼物,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形容的正是瀛洲国灵动活泼的小公主。
早已褪去织锦纱裙的梁榭蕴蹦蹦跳跳挽住人仍在发愣的季梵音,笑意盈盈,丝毫不见当初阴翳铺陈满脸的怅惘之色。
季梵音不动声色收起泛滥的惊惧,屈指弹了弹她的额际,浅浅一笑:“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周章为我……”
梁榭蕴当即双手叉腰,敛目沉眸,满口严肃道:“那可不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已上升成为精神层面的醍醐灌顶之恩?”
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晕红了双颊。
季梵音自然知晓她是指何事,只抿嘴笑笑,不再多言。
“何为醍醐灌顶之恩?”
红绡眨巴着好奇的双眸,模样清澈如水,在浅灯的透射下,宛如清新灵透的精灵。
季梵音与梁榭蕴视线相交,短短一瞬,达成了完美合一的共识。
“它就是……”
梁榭蕴朝红绡勾勾手指,音量渐渐降放低。在她全身心凝聚在耳廓上是,一双手欺上她的纤细的腰肢,红绡大叫一声,二人顿时缠闹在一起,笑声不断。
亮如白昼的烛光灼灼,光下的美人含笑看着打闹成团的两人,目光落在二人笑意不断的脸上。红绡俏中带漾,杏仁中的光芒璀璨明亮,清澈之至。视线移至梁榭蕴,眼底浮动的抖动光点闪烁,似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黯淡心事。
季梵音默然垂眸,轻若无声叹了口气。
夜愈发深邃,薄雾来来去去,她要等的人,仍未归。
“王后娘娘驾到”
一尖细厉耳之声落下,绛色锦缎纱裙的莲步摇摆生姿,门框处旋即显露一张雍容华贵的倾国容姿。眼角眉梢凌厉如锋,刀子一般向她袭来。
早有心理准备的季梵音只简单披了件浅色外袍,如墨青丝垂散在耳后,不疾不徐起身迎接,躬身行了个礼。
豺狼猛虎欲张獠牙攻击,与其躲藏避讳,不如正面迎击。
齐羲和端仪,凤眼微眯,未说平身,反而一脸平静看着她:“季小姐在这西洛殿可还睡得习惯?”
纵使自己与梁榭潇成婚多月,却从未得到面前这位执掌凤印的王后的身份认可。
季梵音细长的眼睫低垂,继续保持躬身的姿势,落落大方回答:“仲白未回,梵音自是辗转难眠。”
“本就当如此,”齐羲和立身而起,拿眼睨她的姿态一如高傲的孔雀,“王上与三位王爷为瀛洲政事殚精竭虑,作为其后端之盾,怎可独自静享安逸?”
“母后教训的是,梵音定当铭记于心。”
恰好步到她身后的齐羲和闻言,冷声嗤笑两下,鸾金香炉袅袅飘散在空中的薄烟将她的面容折成异象扭曲状态,阴冷之音如寒冰:“若真将我的话放心里,为何一再纠缠本宫的潇儿?既然嫁与他,为何还滋生如此多的事端,任由他沦为瀛洲百姓的笑柄?”
季梵音只觉后背如被人刺了千刀万剑,又似被烧烫出一个黢黑滚滚的深洞。她抿了抿唇,指甲深深钳在掌中,痛而未觉。深吸了好几口气,气息平稳问道:“梵音不知,母后从何得出此言?”
“你的光辉事迹,还要本宫为你一一罗列?”
“母后但说无妨,梵音问心无愧。”
铿锵有力的回答如同冰凌叩击后发出的声响,萦绕不绝。
齐羲和面无表情摒退一行随侍之人,季梵音也朝红绡使了个眼色。
稀稀拉拉声过后,拥挤的正堂此刻独余她们二人,琉璃盏上的摇曳烛火瞬间亮堂起来。
再无外人在场,点豆闪光入凤眼的齐羲和顿时沾染了黑翳怨怒之气,出口狠辣,盛气凌人:“季梵音,算你命大,还能从骊山安然回到颍上!”
季梵音本不打算提及此事,既然她已毫无顾忌脱口,自己亦无需深埋。挺直身板,无惧无畏对上她锋利如刀刃的双目,一瞬不瞬开口:“蜀地遇害的那四人,是你派来追杀的人!”
不是疑问,是肯定。
“不错。”
坦荡承认的口吻,如同手起刀落般轻松。
“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那几个人因刻意模仿的装扮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
“哈哈哈”齐羲和仰头长笑两声,面容更加扭曲狰狞,“现在看来,欲夺你命之人,不止本宫一人!”
“所以,你就将上古令牌的启动之法告诉云逸,妄图置我于死地?”
“不错,”齐羲和双瞳赤红,如同癫狂了般,蔻丹红的长指对准季梵音,“要不是因为你,本宫的潇儿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陷入危险境地?”
季梵音冷冷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您难道忘了那位老神仙留下的话了吗?身为方丈国的长公主,瀛洲国的一国之母,因一己私欲,置天下人的生死于不顾。倘若被王上知晓的所作所为,你认为,他该如何抉择?”
一番话,如同滔天大石砸落海面,掀起齐羲和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的海浪。
“帝夋……”
齐羲和不自觉低声喃喃,屋内灯光打上那张精致的妆容,莫名衬得整个人苍白无力。
忽地,低垂的眼睫猛然挑起,一瞬不瞬盯着她,紧缩的瞳孔里投射出森冷阴狠,如同被魔鬼附了体。
“他不会知道的,他永远不会知道,只要……你死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一步一步逼近身形纤细的季梵音,手中那把锋利的匕首被蔻丹红的指甲死死捏住,烛光明明灭灭地晃动,将绝代风华的人照得瑰丽又扭曲。
季梵音不疾不徐往后退,白皙长指暗中攥住一个粗黑陶罐,眸中毫无惧色:“杀了我,只能更快暴露你的罪行。”
“是吗?”齐羲和冷嗤一笑,慢条斯理晃动寒光般的刀刃,嘴角斜勾,“本宫只需赏你一刀,在昏厥前高喊一声‘刺客‘,还会有谁怀疑到本宫身上?”
“齐羲和!”
震慑力十足的怒呵,使得齐羲和猛然僵在原地,适才嚣张的气焰已然不复存在。
绛红色龙袍披身的男人身形高大,负手迈进正厅,如豆灯光正好衬托其强大又凛然的气场。
梁帝俊瞥见她手中握着的匕首,眸色沉了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被当场逮住的齐羲和顿时乱了阵脚,被他这么一斥,立马狠心朝季梵音挥刀相向。
一道疾如迅风快如闪电的黑影飞身而来。
夜风掠过树梢,树影婆娑晃荡,月光如水银,悄然跃进半启的窗棂。
举起陶罐抵挡的季梵音,半晌没听见声响,旋即睁开双目,下一秒,整个人惊愕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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