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长影飞身快如疾风,稳稳将她抱入怀中。
持守宫门的矮个子瞥见出手迅速的俊拔男子,如刀削般的轮廓硬朗如往昔,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凑到新官上任的执掌护卫军的总领耳旁,叽里呱啦一统说后,二人神色有异,当即敞开宫门,狂奔入宫。
护着马车的方丈国神策军见状,立马躬身请示身旁的一国之君:“君主,接下来该如何?”
如青峰般凌厉的齐擒龙惜字如金:“等。”
“君主,可让秋状元入马车内休憩,再让御医过来瞧瞧。”
郑朝露双手在胸前比划几下,大方得体一笑。
“无妨。“齐擒龙目不转睛俯睨昏迷不醒的梁榭蕴,挺拔的身躯替她遮挡炙日直射,棕褐色的眼底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托着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往上颠了颠,轻若无骨的小身板,费不了多少力气。
只有陷入沉睡,她才能卸下防御多时的寒冰冷刺,如小鸟依人般全身心依赖他。
郑朝露目光下移,不辨情绪的视线在梁榭蕴身上稍作片刻停留,下一秒呼出的气息便带了些浑浊。她咬咬唇,强逼自己偏移视线。
冰凉清透的千秋大殿上,四壁金光,富丽堂皇。左玉雕右石器,金钻铺地,极净彰显高高在上的巅峰权利。
又一批衣香鬓影的女子起身告退,隔着牡丹屏风的长帘遮蔽处,季梵音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眉黛微微深蹙,有些倦怠。
选妃还不是一件易事。
所幸,瀛洲章制甚严,一夫一妻贯彻始终。否则,她无法想象众朝臣隔三差五凑在一起,想方设法给梁榭潇塞人是何种景象。
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还未来得及献上美女,就已经被脾气乖戾的某人轰出瀛洲王宫,永不录用。
“季夫人可是累了?”
一杯泛着氤氲茶香的品茗递到季梵音跟前,瞬间驱走她席卷上脑的瞌睡虫,浅啜了口,齿颊留香,提神醒脑。她微弯唇角,莹润清眸含笑朝良情颔首:“有劳。”
“季夫人无需客气,陛下虽身在殿上,却心系夫人。”
一言一行,无不在称颂魏剡的呵护有加。
季梵音默然淡笑,再抿唇尝了口,有些讶异:“这种茶叶名唤什么?为何饮下数次后,苦涩渐重?”
“这是陛下两年前亲手栽种的无忧茶,前奏味沁香甜,久饮,干涩清苦。陛下曾说过,此茶如同他的前半生。“良情边说边轻声感慨,如同幽怨深闺的女子,“可怜如那秀秀姑娘,还未来得及蒙受恩宠,便已香消玉殒……”
“咳咳咳……”
‘秀秀’本人被无忧茶一呛,忙掩着胸口咳嗽阵阵。
良情吓得面色蜡黄,正欲起身禀告正襟危坐的魏剡时,季梵音一把将她拉住,强压下咳嗽,示意她暂时不要乱动。
此时的正殿高台上,赵高正附在魏剡耳边交代什么,魏剡的脸色愈发凝重,眉峰蹙了又蹙。片刻,他偏眸看向她这处,若有所思一番后,抬手低声吩咐。
季梵音还未琢磨出他那抹眼神所表达出来的含义,长帘已被人撩起,身着绛红色官服之人躬身垂立在牡丹屏风后,毕恭毕敬开口:“陛下有旨,午膳已备好,还请季夫人移动尊步,前往飘逸殿。”
飘逸殿是她在蓬莱王宫暂居之所。
此时的长门宫已被六爻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着这群打扮异类的他国人士,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议论。
沉重深幽的宫门轰然打开,热风微扬,浅光暗影中,撩起纯白如雪的襕袍。
燥火炎炎,岿然不动的齐擒龙双手抱着梁榭蕴,深眸淌过头顶的炙日,白衣飘飘的男子逐渐在瞳孔浮现,他敛目凝神,掀唇讥诮一笑:“蓬莱王这下马威还真如当头棒喝,让人毫无防备!”
温润如玉般的魏剡扫了一圈,默然垂眸片刻,双手抱拳,姿态利落应对:“不知方丈国君主今日前来蓬莱,所为何事?”
“蓬莱王是真不记得?还是故意为之?”
“恕寡人冒昧,愿闻方丈君主详谈。”
宫墙外沿的树梢来回晃摆,几片青翠的树梢应声飘落。其中一片轻如浮萍,从齐擒龙眼前落下,纹理清晰的桐叶上,浅洞或大或小,透出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瞳,深不见底。
魏剡这才留意到他怀中还抱着一人,细巧的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息若有若无。
“方丈君主远道而来,身为东道主,寡人虽未能及时洒扫以待,却无比欢迎之至,”丝质白靴迈下长阶,从宫人手中接过琉璃青伞,长臂一伸,烈日瞬间挡在伞沿外。他俯头,意味深长浅笑,“更何况,瀛洲国这位小公主,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未消一刻钟,这场针锋相对的两国对垒瞬间消消弭于无形之中。
沉重的朱砂红宫门再次阖上,徒余茂盛繁密的树梢迎风摆动,倾斜而下的氤氲光圈斑驳泄地。围观的群众悉数散尽,梁榭潇抬手压低帽檐,
漆黑的双瞳幽渺,陷入自己的沉思。
李久长也觉察出了不对经之处,下意识征询他的意见:“王上,明日计划是否有所变更?”
“照旧。”
他倒想看看,躲在三国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人,究竟是谁?
青葱素手漫不经心搅了搅釉色瓷碗,轻顿了下,旋即搁放至檀木圆桌。
“膳食不合季夫人胃口?”
季梵音摆摆手,轻咳了几声。
“酷暑当季,最忌讳头疼脑热。良情,吩咐御膳房准备一份鱼腥草白梨汤,替夫人清热解暑。”
良情敛袖俯身道了声是,缓缓退下。
“季夫人若是胃口尚余,可再试一试这汁水充盈的寒瓜。蓬莱百姓悉心培植,沁透香甜。”
话音落地,一莹润瓷盘递到她跟前,鲜嫩多汁的块状果肉泛着水润光泽,如晨曦舒爽的空气般清香扑鼻。脆红的果肉上方,嵌了数颗如墨染般的瓜籽,平添一股别样的视觉享受。
季梵音不动声色叉了块果肉送进唇间,咀嚼片刻,浅浅一笑:“蓬莱的寒瓜,瀛洲的西瓜。别名不同,细品间,个中滋味倒是一般无二。”
“夫人见多识广,奴才钦佩之至,“赵高再次端过来一盘水果,紫皮红果,依旧毕恭毕敬道,“这便是咱们蓬莱的国果,夫人可愿赏脸再尝?”
季梵音信手捻起一粒紫葡萄,前后端详片刻,偏眸反问他:“不知赵公公可曾听说,在坊间,将甘草刺入葡萄身体当中,葡萄便会立马死去。可若是将麝香放入葡萄内,它们便会当即散发出一种特别的的香味?”
“奴才略有耳闻。”
素手将紫葡萄原封不动放回原位,下一秒,有规律的叩叩叩声顺着节奏从檀木圆桌中传出:“水果尚能因自己的爱好而择优弃劣,人亦可。赵公公你说,对否?”
赵高释了释面上之色,意味深长附和道:“娘娘才貌双全又心灵透窍,所言自是兼具一番睿智之道。”
“赵公公适才唤本宫为何?娘娘?”
“自然,三国之中,谁人不知瀛洲王后冰雪聪明、文采斐然?”赵高边说边跪伏在地,半生半熟行了个瀛洲朝臣跪拜之礼。
季梵音垂眸,以二指轻轻摩挲菖蒲色的裙摆,上方垂落的绒羽花纹别树一帜:“是谁将本宫的身份透露给你的?”
“这个......奴才暂时不方便告知王后娘娘。”
“此人身份特殊?”
“也不算......”赵高未等她吩咐,自顾自起身,故作姿态掸了掸膝间的尘土。
别有深意的暗指,季梵音如何听不出来?
她抬手一伸,汁水充沛的西瓜瞬间融散在唇齿间,清爽可口。浅纱素帕擦了擦黏腻的指腹,红唇微掀:“说吧,你的条件。”
良情端着香醇润喉的鱼腥草白梨汤刚迈出御膳房,余光撞上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纯白如雪的裙袂徐徐浮动在静谧长廊中,掩嘴咳嗽之间,病态自现。
“这是......咳咳咳......给季夫人......咳咳咳......准备的?”
“回长公主,是的。”
“她......咳咳咳......可是病了?”
“季夫人微有些喉涩生燥,并无大碍。”
严姝梦面色苍弱如白纸,掩唇再次咳了咳,双肩颤抖,步履随即打起了摆子,仿若风一吹便倒。搀扶着她的侍女赶忙撑住她瘦骨嶙峋的细臂,轻轻拍抚她的脊背。半晌,才缓过来气息:“正好,我随你一同过去。”
良情抿紧双唇,垂下的面色优带着犹豫。
早已走了几步的严姝梦察觉身后并无任何动静,旋即回眸,斜光透过细长的睫羽,微微闪动,因咳嗽而含了些杂质的音色带了些许轻柔的笑意:“怎么?怕我对这位未来王嫂不利?”
“长公主多虑了,奴婢并未如此想。”
只是陛下曾下严令,季夫人静居飘逸殿之事,宫中人必需三缄其口,切勿向身患隐疾的长公主透露一丝半分。如有违者,赐一丈红。
“就算你多想了也无多大关系......”严姝梦仰头直视倾斜的那缕浅光,浮动的凤眼淌过一股不能道与外人知的情愫,勉强牵起的唇角苦涩如莲心,“就凭我现在这副残破如柳絮的身子,如何动得了她半分?”
一厢情愿的感情,终究只能掩埋在岁月深处。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
季梵音独倚窗棂,浅薄的月华斜洒,在她丝质的素纱單衣上罩了层银光。月色下的美人,如同一幅精简丹青,隐隐泛着流转的光华,摄人心魂。
阁廊外,蓬莱护卫军整齐划一的巡逻脚步声一丝不落传入她的耳廓,
掩映在阴影处的杏仁凝神片刻,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才逐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身后,恰好传来声响。
“季夫人,您......是否还在对白日之事耿耿于怀?”
白日之事?
季梵音回眸,对上她踌躇不安的神色,旋即莲步轻移,纱裙拂过绒毯,隐隐传来唰唰的轻微声。
良情口中所提及之事,便是严姝梦的突然造访。
她说:“从林甫到秀秀,再到而今的季夫人,你的身份一变再变,他的真心始终未变。”
她说:“这间飘逸殿,一摆一设、一陈一列、一装一饰,无一不是出自他之手,从未假手于人。”
她说:“纵使后宫佳丽三千,皆不敌他心中的一抹白月光。可这白月光,让他痛、让他伤、让他兀自飘零、让他千疮百孔......季梵音,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泪落如珠散的严姝梦因情绪过于失控,在她面前彻底昏了过去。
季梵音单手托腮,含笑的眸子闪动烛火的浅光:“我认识一个姑娘,她的性格也如你一般,喜欢浮想联翩。”
严姝梦被送出飘逸殿的时候,她看到守在阁外的良情,神色恍惚又惊惧,呼吸急促。单手持着一把扫帚,护主架势显而易见。
“啊?”
良情面色有些潮红。
“可她也如你一般,待我至情至善、忠心耿耿......”季梵音看她甚不好意思挠挠头,旋即拍了拍一旁的檀木圆凳,盛情邀请道,“所以,此刻能陪我聊聊吗?”
无法推拒的良情诚惶诚恐坐到她身边,猛地咽了口口水,缩着脖颈小心翼翼道:“季夫人想聊什么?”
季梵音长睫晃动片刻,轻启柔嫩的红唇:“你们的长公主,患了何种隐疾?”
良情抿唇,字斟句酌后,才磕磕巴巴道:“长公主其实并非患隐疾......”
这事,还得从严姝梦自骊山之巅回到蓬莱后说起。
抵达蓬莱当夜,当时还是君王的魏巉岩立马召见了严姝梦。二人彻夜聊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有人看到,黎明前夕,如同丢了魂魄般的严姝梦从千秋殿出来,神色恍惚,步履踉踉跄跄。一时不慎,从四百多阶的长梯上摔了下去。
再醒来时,便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夜风浮动,薄柔的纱帘来回轻摆。
季梵音默然敛眸,心口那团明晰的丝线,彼时又再次交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寡人从未写过如此邀函。”
魏剡将手中的信函揉搓成团,清隽的面上瞬间沉冷,如同罩了层寒冰。
“不仅如此,”正对着烛光的齐擒龙,鲜明的轮廓被明晃晃的火光映照,“从蓬莱边境梨落至六爻,本君一路畅通无阻,似早有人安排妥当,最终目的,便是让你我二人碰面。”
魏剡抿唇深思,旋即举一反三:“若真有人故意为之,瀛洲君王不日也将抵达六爻......”
“不错!”
邻国人马进入自己的属国,一国之君竟听不到半点风声。若非那人权势已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便是近身侍臣混淆了视听!
廊外宫灯左摇右摆,厅内烛火明明灭灭。
齐擒龙一瞬不瞬盯着他,如同暗夜蛰伏的雄鹰,褐眸清亮:“蓬莱那位太上王,果真是游山玩水去了?”
神色清湛的魏剡,琥珀色的眸子不自觉浮上一抹难以形容的哀殇之色:“父王他,于数月前驾崩了......”
未曾想是如此情况的齐擒龙蓦然愣了愣,丧父之痛,如同剜心刺骨,让人不忍再次触碰此敏感话题。
深有体会,才能以己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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