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轻柔的双手便是张常胜的良药,李婶儿在屋里多拢了两个炭盆,正熏得张常胜有些燥,夫人给他后背上药的指尖凉凉的,疼痛便减少了几分。
他微微一笑,正欲放下手中大红色的新年礼单好好休息一会儿,这趟镖能顺利的抵达浔阳,他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至于这礼单,全城都知道他病了,即便有些失礼也不会介怀,更何况夫人这份礼单确实比他自己定的更加周到。
刚收起来,却在角落里扫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陈亦卿”。
竹枝巷王家,陈亦卿公子:棉布两匹、铜钱一吊、各色绣线二十支、米面各五十斤…..
那个在半山搭救了自己妻儿的陈亦卿,也是自己手下河工常去的那间河西味道食肆的掌厨,汤做得不错,年纪轻轻腿似乎是跛了,整日坐着个轮椅,由人推进推出。
除此之外对这个人便一无所知,好像是凭空而出的一个人,某一天就闯进了他的生活,却也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何不妥或突兀。只是很羡慕他,羡慕他的淡定坦然,羡慕他的悠闲自得,羡慕他周围有几个不离不弃的孩子,羡慕他过得虽是平淡也有滋有味……
有滋有味?嗯,怎么会这样想呢?谁知道他又有什么说不出的艰辛呢!夫人喜欢找他家的姑娘们做衣裳,自己的一双儿女似乎很喜欢跟他们家的俩小子玩耍,孩子们能有这样平凡而踏实的朋友也其实挺好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的迫不得已,见不得光的危险事儿就由我来做,而孩子们只要踏踏实实从自己这里接过一个干净的富足的未来,哪怕是平庸一辈子呢,我张常胜的孩子就只要健康快乐就好。想到这里,张常胜的表情有些哀伤,可眼神里却是道不尽的温柔与眷恋。
“啪”张夫人拿过礼单打在张常胜头上,他却呵呵的痴笑起来,引得张夫人莫名其妙却和他一起笑了,边笑边嗔怪:“你是不放心我的安排么?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礼我也就这么着送出去了,那些掌柜们送来的礼我也都照单收了,你呀!就歇歇吧!”
是啊,都三十儿了,这一年有什么的好的坏的,今天就算过去了。明天就是新的开始,有开始就有希望。
陈亦卿一整日都坐在房里,对着记了半年的账本,反复核算了几遍,而一向不喜数学的他,因着算来算去这一大家子竟多了这么多积蓄,竟然还爱上了算账这回事。想来当时自朱家村出来时,靠着在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银钱首饰走到这里,如今虽然是做些辛苦的小生意,但是慢慢的生活有了起色还不止,自己的一番抱负似乎可以就此开始一步步践行了,内心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而玲珑和念恩在做年下吃食的空档还要忙着接赏,除了玉桥街张家夫人倒还有两家稍远些的主顾送了赏来。
巡检虽然不过是从九品的小官,俸银也不甚丰厚,却在这重吏轻商的社会里,连这城中首富员外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声“大人”的。而今年玲珑竟有幸为巡检许大人家的娘子做了一件棉裳,也与这位年纪不大的许夫人十分聊得来。这也是他们唯一认识的一位称得上官员的人了,虽然许夫人送来的节礼不过是些点心吃食,远比不上张府阔绰,却也让小院为之欣然。
而赵员外家的礼送得就更有意思了!
先是四姨太潜人送来了一匹布几丈绢,并让贴身的丫鬟悄悄提点了一下玲珑来年不要接二姨太的活,单是她家主子的活就做不完的。
接着三姨太又潜人送来了上好的丝线和一吊钱,千叮咛万嘱咐念恩,千万不要给四姨太做那些别致过了头的衣衫了,天天娇娇娆娆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
最后还是大夫人镇得住场,派了个妈妈过来,一吊钱一箱子的肉食,只说了几句大家各有各的福,谁都一样的话。
这送礼大军里,独独缺了二夫人,提心吊胆一整天,害怕又有什么幺蛾子出来的念恩和玲珑在渐黑的夜幕下才算放下心来。
热热闹闹的年夜饭一上桌,陈亦卿竟开始怀念起被国人诟病已久的春晚。
郭雨晴印象中的最后一个春节,母亲因为避债躲了出去。从未包过饺子的父亲,竟在厨房细细的剁起了肉馅。爸爸瘦削的背影让郭雨晴看得心酸,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挂上了最爽朗的笑容,“爸,什么时候贴春联啊?贴完春联咱们一起给虎子洗澡吧!”
懒懒趴在爸爸脚边,屁股坐在爸爸脚后跟上的虎子,听到“洗澡”二字浑身一个激灵,似乎是想起来那个叫做“吹风机”的怪物了!“嗷”一声远离坏姐姐躲回了自己的床垫子上,父女二人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笑出声来。
从前三个人加一只狗的节日就不算热闹,父母也常催促着郭雨晴,“不要再挑了,赶紧找个人结婚吧。”却被她驳嘴,“我要是结婚了,以后你们的春节就更冷清了,只剩你们这不会说话的儿子跟这儿嗷嗷了。”
而没了女主人的家,一下子显得更加的空落落的,幸而还有热热闹闹的春晚。爸爸极爱看相声小品,一听唱歌就恹恹欲睡,沈腾、郭冬临一出来立马精神百倍。而郭雨晴为了让家里不显得冷清凄凉,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想那个人,就神经病一样的跟着TFBOYS一起“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come on虎子!嗨起来!”尽管已经可以被称为“阿姨饭”了,浮夸的动作依旧能把虎子都吓得一惊。
可是偏偏该是万家团圆的时刻,还是会响起可怕的敲门声。那个讨债的女人从年头到年尾,都是那几句说话,叭叭叭根本让人插不上话,面目可憎。
而父亲只能直勾勾的盯着电视机屏幕说不出一句话……
郭雨晴默默垂下头,那一刻她内心的焦躁让她恨不得杀人,杀了面前这人,也杀了自己……忍着,再忍一下,望着虎子乖巧而懵懂的眼睛,她不断给自己催眠:日子就要好起来了,马上就好起来了,明年冬天带虎子去三亚……
若不是热热闹闹的春晚,这年便真的没了年味。
和王大叔推杯交盏间,陈亦卿竟“呵呵”得痴笑出声,脸红得像裹在被子里发烧的那几天一样。左手手肘支着头,右手夹起刚啃干净的鸡腿骨,呆呆出神,眼眸清亮像有水光一样。
印象中郭雨晴的最后一个夏天,特别不爱讲话,甚至看到手机亮起光就心烦意燥,索性天天都是飞行模式。而只有陪着虎子散步的时候,捧着虎子脸的时候,被虎子猛的亲到嘴的时候,才能跟虎子絮絮叨叨的讲上一段话。
唯一能让她笑出声的就是虎子吃鸡骨头时候,傻傻的把骨头横在嘴里既啃不住也咽不下去,嘴里哼哼唧唧的,围着郭雨晴打转,尾巴抡的像是就快要起飞了。郭雨晴左手托着虎子的下巴,右手伸进虎子嘴里去掏骨头。
“能掏出来骨头的狗嘴,才是真爱!”陈亦卿对着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好端端说出这么一句话,引得大家都以为他醉了。
王大叔按下他面前的酒杯,“想让你陪叔小饮怡情的,没想到你酒量这么浅,到底还是小孩子。”
这个年代的酒全是粮食酿的,喝起来香而平,微醺依旧不上头。王叔说“喝点儿”的时候,一杯落肚,胃里温温热热的,人也就沦陷了。
吃过年夜饭,便开始了守岁,各人也都把神神秘秘准备好的年礼拿出来交换。
算了一天账的陈亦卿当然给的是最实惠的红包,只是嘴上说着的什么“股东……分红……”让几个孩子云里雾里的,因着红包是压岁钱,好意头,连一向习惯把钱交给陈亦卿的小祥也收下了。
念恩和玲珑给大家一人做了一身新衣,尽管是比不上她们平日里给那些大户人家做的那些衣料名贵,却也是几人头一次穿纯棉的衣服,比以往的粗布已是天上地下了。小祥、小轩欢喜得立马拿去试。
盲叔给大家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儿,给念恩和玲珑各一支木簪子,一模一样的并蒂花开,给小轩和小祥一人一双棉布靴子。
玲珑和念恩给彼此插上簪子,玲珑见多了大家夫人妈妈们,话也是越说越玲珑了,“盲叔放心,我和念恩姐姐定像这一对簪子一样,双生花开不离不弃。”引得盲叔乐呵呵的。
至于陈亦卿,看着眼前的算盘,嘴角抽搐着,额,篆体字还没识得懂,竟又要学打算盘了。不过盲叔体谅他日日算账辛苦,他也只能欣然笑纳,拱手道谢,“这……这,真是太适合我了。呵呵,呵呵呵……”
柏树枝在火盆子里噼里啪啦的响着,盲叔拍着大腿说,“听声儿就知道这火烧的旺,来年咱们呀一定旺!”
“唉!”念恩和玲珑听到来年一定旺的话,双双叹起气来。
“赵员外家的这种情况,我们是得罪哪个不得罪哪个呢?”念恩和玲珑忧心了一整天,该如何应付赵家的几位夫人。
陈亦卿勾起嘴角,“怕什么,衣服就在这里,价高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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