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渐渐长大了,它喜欢伏在陈亦卿脚边由他摸着自己的头,只是它不再满足于围在瘸了腿的主人身边,它开始满院子的跑,淘气地跳到花架子上去扑上面的蝴蝶。
初春的天气也如美女的面庞总是情绪不稳定的样子,时而温暖和煦时而暴雨骤来。
“站住!”
不等陈亦卿发现,虎子便已经嗅出了自外乘夜归来的是梁辰,它欢快的跑着,咬着梁辰的衣角,想跟她玩。
梁辰回头是陈亦卿铁青的脸色。
“你去哪里了?”陈亦卿的声音里听不出愠怒,似是平静,可是脸色分明不好看。
“我……我帮念恩姐姐买布料了。”梁辰随便扯了个谎。
“那布料呢?”
“这……卖完了,老板让我明日再去!”
“可是咱们的布料一向是锦绣布庄送的,单子也都是提前下的,所有的都先供着咱们用,我不知道锦绣布庄有什么布料会缺货!”
梁辰不再言语,眼神里有惧意,却咬着嘴唇骄傲地昂着她还没发育完全的胸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你……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去看玉轩了?”陈亦卿的声音有缓和又有无奈。
提起朱玉轩,梁辰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卑微如梁辰,她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人支撑着她走下去。不然从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到一个端茶递水的小丫鬟,没有人会受得了这样的落差吧!
而她将自己的支撑落到了朱玉轩的头上,那个从小就给她送各种新奇小玩意儿的小哥哥,那个总是看起来很骄傲很厉害的小哥哥,她宁肯看到他不可一世光芒万丈的样子,即便那样的他容不得自己靠近。
却不想,她为他收拾干净房间后,看到的却是他揽着街边的那些流莺,却还因为那些不堪的女子跟别人发生口角。他的胡茬掩盖了曾经干净如同阳光的面庞,发髻也是随意的梳着。
而梁辰又需要为她精神支柱的垮塌找一个理由,偏巧陈亦卿在这个时候出来训斥她,她自然将朱玉轩变得不堪的原因推到了面前这个生活富足,干净又被众人环绕着的陈亦卿身上。
“公子还是不要管我了,反正你连小轩哥哥都可以不管了!”梁辰别过头去,停止哭泣,眼睛里却都是悲凉。
陈亦卿无奈地叹口气:“你要我如何管你们,如何管他?”
梁辰换上恳求的语气说道:“公子,你要他回来好吗?从前在浔阳的时候他不是最帮得你忙的吗?他比小祥还帮得你的手!他可是明月楼的掌柜的啊!你让他回来帮你掌管公子楼也好,百货楼也好,他肯定会做的很好的…….”
陈亦卿低低地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
梁辰答道:“我……我……他肯定愿意回来的,他不可能想要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陈亦卿微微叹口气说道:“梁辰,你知道么?路走时人自己拣的,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会逼他。只是,你并不了解他,还有!”
陈亦卿换上严肃的神态对梁辰说道:“你不要忘了,你是张冰玉,是罪犯张常胜之女!你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
望一眼不远处娉婷房间里透出的淡淡灯光, 陈亦卿幽幽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过去,这个过去也许不会再被提起,但是也可能是颗定时炸弹。”
虎子歪着头耐心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可是他听不懂那些长而意味深长的语言,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越是到了晚上他就越是精力充沛,于是便又咬着陈亦卿的衣角要陈亦卿陪它去玩。
梁辰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狰狞地对着陈亦卿的背影说:“可是!可是一直以来都是你要我忘记过去的!我的父亲是谁,要做什么事情,我又得选择吗?!我被人卖又被你买,我又有得选择吗?!”
画云舫的晚上灯火璀璨,花颜云鬓香满楼,白天却寥落得如同无人之境。
娉婷的车上带着上好的锦缎衣裙,轻轻扣响了停在湖边的小船关着的舱门。一个小厮打着哈欠不耐烦地出来问道:“谁啊?还没开始做生意呢!”
娉婷微微笑着说道:“跟你们管事的说我是大公子要见的人。”
那小厮并不知道这姑娘是谁,也不知道大公子是谁,只是狐疑地扔下一句:“等着!”便喊人撑起一个蜈蚣艇往大船方向去送信。
而他之所以没把娉婷撵走,而是还愿意去通报不过是看在娉婷生得异常漂亮,出手又阔绰,扔给他的那串钱可不少。这样的主怕是哪家的贵人,他可开罪不起。
不一会儿便从画云舫最大的船后面划过来一艘小船,船头站着的女人三十多岁,虽然年纪看起来不轻了,但是姿容清丽,身段风流。在画云舫这样的地方,气质却比那些官宦人家的娘子小姐也不差。
那女人显然在这里有点地位,方才那小厮看到她立马弯着身子在一旁侍候。
那女子待船行到湖边,对娉婷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姑娘为何而来?”
娉婷也微微一行礼答道:“这位姐姐,我是京中锦衣坊的管事,送来些时兴衣裳,还请您这里管事的过一过目。”
那女子说道:“那便随我上船吧!”
那小厮奇怪地看了一眼船上的女子,又看看娉婷,却也纳罕这锦衣坊是什么样的地方,竟然不过是个卖衣服的姑娘,却得云娘亲自来接。
这画云舫面上的掌柜妈妈便是云娘了,以前也曾是名动京城的花魁,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刚二十,正好的年纪却忽然宣布自己此生不嫁人,而且自赎了身便似是消失般的再没人见过她了。忽然有一日出现在十八坊,就已经是画云舫的掌柜了。
娉婷登上小船一路往湖心滑,但是在画云湖旁看,断不会有人知道这联排的大船后面竟是别有洞天。确实来寻欢作乐的人们,也不会关心湖的另一边是什么样的。
画云湖中心停着的三艘大船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看似已是这湖的尽头了。若是透过这大船的窗户往后面看去,便是一片接天莲叶的荷塘。荷塘再往后是一座修得极大的桥,可这桥却不是连着岸的桥,更像是在湖水中间的一个装饰物,桥下是深深的蒿草。
而这也是个天然的屏障,挡着桥后面不大的地方,沿湖边建起的一排房子。这是崔浩然的地方,也是他住得最多的房子。
崔浩然现在的身份是北漠过来的商人,在四国间游走,做各种倒买倒卖的生意,钱多房子自然也多,只是这画云舫背后的湖景房还是他最喜欢的。特别是夏天,他总嫌东楚的天气闷热,在湖边的大树下钓个鱼偶尔兴致来了游个水倒是分外惬意。
娉婷同云娘乘着小船到了画云舫背后却还要换更小的船,因为要穿过那片芦苇滩,还是那种两人的小木船更方便。
到了这边云娘便不再陪她一起坐船了,娉婷自己一人坐在船尾,船头是一个年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招呼一声熟练的撑起船往芦苇那边驶出。
那湖边房子的主人崔浩然正在湖边钓鱼,他似是个普通渔夫一般穿了粗布的衣衫,将裤脚挽起,就那样坐在湖边的小马扎上。旁边的矮几上摆着的茶杯却是异常名贵的青玉雕琢而成,几样小点心和干果也不是寻常渔民人家可以吃得起的。
见娉婷过来,崔浩然笑着招招手,高声说道:“娉婷,我们好久没见了!”
娉婷有些尴尬地笑笑,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请问侯爷……”
崔浩然又是呵呵一笑打断了她的话:“什么侯爷呀!我不过是一商人,你倒不如叫我崔老爷,崔老板来得合宜。”
娉婷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大皇子叫我来的,他在哪里?”
“小姑娘就是着急啊!先来看看我钓的鱼!今天中午你有口福了,我让下人现去做了来,你就在这里吃饭吧!”
娉婷摆摆手答道:“不了,不了,我回去还有事!”
“哼”崔浩然嘲讽地一笑:“你还有什么事?陪你那陈公子吃饭么?”
“侯……崔老爷!”娉婷神色一紧慌忙往周围看看,说道:“陈公子救过我的命,要不是他我现在不知道就被卖到什么地方了呢!”
崔浩然悠然道:“卖到什么地方?最多是卖到我的十八坊罢了!即便是卖到了十八坊,你心里都该有数,你是谁的女人!”
娉婷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中有忧虑,脸上也满是尴尬。崔浩然说的不错,从一开始她就不过是一个物件,是一件被人当做礼物赠送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人。
是陈亦卿,不断给她尊严,给她鼓励,让她不仅可以正视自己,更能站在台上享受那种被人捧的滋味。如今从明月楼来到嘉宁城,留在他身边,让她觉得安静也干净。
可是这个人出现了,就注定她要回到她的位置上了,要继续回去当一个摆着的花瓶,一个被人随意丢弃或转赠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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