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曾有个探花郎父亲,那时他三十岁就做到文渊阁大学士更是从二品的官员,内阁辅臣。娉婷的外祖家虽然只是袭爵无实权的士绅家族,但是她的母亲却是淑嘉贵妃的手帕交。
不出意外的话,她会是淑嘉贵妃的儿媳妇,以皇上宠爱淑嘉皇贵妃的程度看来,她日后最少是个显赫的王妃,少不了的一品诰命。
甚至,后来皇后死在了前头。那时要不是忠国公府,也就是长兴侯崔浩然家的事情发了,淑嘉贵妃为了弟弟和皇帝生了隔阂又因着种种缘故也随先皇后病去了,那么淑嘉贵妃很可能成为继后。
崔翱若是做了太子,更进一步说是做了皇帝,那么……
可是事情急转直下,倾颓的大厦一夜间倒在娉婷的肩上,她甚至被人买去如同歌姬般地豢养,甚至要被安插在原本就应是她夫婿的人身边,做那些人的内应。
对于崔翱,即便是顺顺利利的嫁给他,娉婷也谈不上感情。她不过是幼时见过一面淑嘉贵妃,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丈夫可能相处几年后会有亲情,却不会产生那种浓厚的爱情吧,自幼见的那些大家子不都是这样。
尽管崔翱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可是经历这么许多,她的人生从被跟他绑在一起就开始变得糟糕,她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位帅气的皇子,何况当年的婚约不过是淑嘉贵妃提过那么一嘴,没有下定更没有任何凭证。
眼前的男人着实算不上娉婷的什么人。
崔翱望着娉婷,戏谑又带些嘲笑地问道:“你可是喜欢了陈亦卿?!”
娉婷连惊都未惊,只是淡淡地摇摇头,咬着殷红地嘴唇道:“我还能喜欢谁呢?你说我还能喜欢谁?!”
那表情里的决绝和恨意看得崔翱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死里逃生被人当做玩偶的女孩子,若还有感情的话,那必定是愤恨的感情。即便他知道娉婷曾经是明月楼的台柱子,却从她自然的演技上看不出任何疑点。
而这却是娉婷自第一次在公子楼见崔翱后就打算好的剧本,如果她逃不脱命运,那么至少不能再牵连陈亦卿。她愤恨地将问题丢给崔翱,似乎她所有遭受的痛苦都来源于眼前的男人。
崔翱看着娉婷,她眼下的卧蚕不再是自带笑意盈盈的动人弧度,蹙着的眉头满是苦楚,特别是一双美目,多点泪珠显得做作,少些润泽显虚假。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如同即将散去的烟尘,惹人怜惜。
崔翱便笑不出来了,收起一贯的玩世不恭,肃然道:“那为什么你不肯跟我回去?甘心在此为人驱使,你是大家闺秀却要如此抛头露面么?”
娉婷冷静下来,望着崔翱略带戾气的眼睛。他是好看的,身材高大得几乎将娉婷笼在他的暗影里,一张椭圆形的脸,下巴的弧度很是分明。眼睛鼻子像他的母亲淑嘉贵妃般秀气,浓黑的眉毛带着英挺。
只是这些年的磋磨让他不再是丰神俊朗的皇子,眼神似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偏那嘴角总是勾着笑容带着与这世界分明的界限拒人千里又隐藏起自己的难过。
娉婷淡淡地说:“从前我的命不好,从云端摔到地上将我摔得体无完肤,却也清醒了过来。那些被关在秀楼里练习琴棋书画的枯燥日子,后来被当做下贱的歌舞姬般去培训,日日看你的画像学着讨好你,再像礼物一样被送赠,有被当做物件一样买卖。纵是你,恐怕这样的十六年过完也似是六十的老妇了。”
她带着苦涩的笑容,明明面庞皎洁如同一轮明月,可那眼神却是掩饰不住的沧桑,崔翱终于明白为何自己那么想留这个女子在身边。即便她不能为他的复仇做出贡献,即便凭她一个小女子不能对皇后和二皇子构成威胁,那也想让这个女子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自己。
因为这世间跟他一起成长,一起遭受磨难又神奇的不期而遇的,只有这个女人。
那年他们被彼此母亲笑语着要结亲,却也是这不知真假的玩笑话注定两人成了别人的眼中钉。然后她的家族倾颓,他被父亲流放至此,她被人利用被人折磨,他被人监视被人鄙夷。他们一起在边疆遇刺,一个被人辗转买卖,一个差点被活埋下葬不见天日。
娉婷面容平静,缓缓道来:“经历了这许多,或许你一男儿还能重振旗鼓,可是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我渴望平淡如水的生活,而我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帮陈公子做事很好,他不苛责下人,没有那么多规矩,他甚至尊重我们这些仆役。我为了自己吃饱穿暖而做事,比坐在秀楼里当金丝雀要开心充实……”
崔翱喃喃着:“尊重……充实……”
他好像有点明白娉婷,却又像是完全不懂了,他何尝不想笑看云淡风轻,但是母亲怎么办?自己被抢走的一切,那差点死了的深仇大恨又当如何?还有一直支持他的舅舅……
“娘娘,晨婕妤的妹子进来了。”
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嬷嬷穿着深紫色的对襟裙褂,头发挽起来简单的插着一只金钗,看着倒是雅致。只是恭素而立时,总是将垂着的左手放在右手上面,露出她左手上戴着的两枚大金戒指,有意无意地转拨一下,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她面前斜倚在贵妃椅上的是马贵妃,一身杏黄色的衣裙绣着浅绿银丝的福寿花藤,衬得她面色娇柔。马贵妃一张圆脸,眼下一点撒娇肉使得她虽然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倒像个年轻的小女孩儿一样。只仔细去瞧那生育过的小腹和眼梢一点点的细纹,才能窥出一点年纪。
“嗯,我许了她家人进来的。她这个妹子倒是有福的,马上及笄了,又许了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
马侨丹正歪在贵妃椅上由小丫头子们捶着腿,眼看选秀在即,原本选秀的事情是交待给她了,但是谁知皇后竟然忽然精神利索了,于是她便成了副手。
为了让底下的人知道她贵妃娘娘的厉害,也为了到时候好给新人立规矩,马贵妃倒是更加勤勉的忙进忙出,一应事务都亲自过问。那边皇后也似憋了一口气似的,处处要比她做的漂亮,俩人倒暗自较上劲了。
月余下来,恢复战斗力的皇后似是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一日比一日精神,而马贵妃倒时时觉得腰酸腿软的。
那位紫衣的嬷嬷又道:“什么有福啊?奴才还原以为晨婕妤当初跟娘娘进言要重开选秀是想安插她小妹进宫来,谁知道她家小妹竟许了人了。要说有福还是咱家小小姐,也不知道准备成怎样了。”
这周嬷嬷是马侨丹所出德宁公主的奶妈,是马家千挑万选送进宫来的,最是知道马侨丹的脾气。
可是马侨丹听她这么说仍是有一丝不快,马家趁着选秀将她的侄女马淑仪要送进宫来,可不是眼见这些年她在宫里得宠,却年纪渐渐长了,这又培养了一拨“前赴后继”来了。
倒是郭家姐妹真让她看不懂了,当初郭黎晨使劲撺掇她重提选秀,她也深以为郭家要有所动作,可是她还没跟皇上奏报,这边就传出郭黎晨的嫡亲妹妹定了人了。
马侨丹有些心烦意乱地说了句:“理得他们那么多呢!”便合上眼睛假寐起来,留在周嬷嬷无趣的在一旁站着。
晨阳宫里郭黎晨端坐在上首含笑看着自己的小妹,和气道:“妹妹马上就要及笄了,姐姐自是不能家去为你作礼,这些东西当是贺你了!”
郭黎晨规规矩矩地朝姐姐行个礼,嘴里答的也是:“多谢婕妤娘娘!”
姐妹俩见过礼,郭黎晨一挥手:“你们下去忙吧,我们姐妹俩说会子话。”
一众丫鬟太监应声下去,只留下郭黎晨贴身的大丫鬟侍候,郭黎阳才蹦蹦跳跳行至姐姐旁边,拉着姐姐的手臂撒娇:“姐姐多日不见可好?德嘉公主呢?怎么不叫人抱来我瞧瞧?”
郭黎晨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嗔道:“都是大姑娘了,行事做派还是这般不稳重,回头去了你婆家看你怎么侍候婆婆和丈夫。”
提到未来相公,郭黎阳没有一般人家小姐的娇羞,反而只是面上稍微红了一下啐道:“谁要侍候康思雨!”
郭黎晨看着小妹万分的艳羡:“都道宫里吃喝不尽,有个公主皇子的更是有了依靠,纵使我如今位份尊贵又如何?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个妾!
你不一样,那是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再不济就光是祖产将来也不会短了你,你同康公子又是从小就认识的,不算盲婚哑嫁,你还要如何?可好好收拾一下你的性子吧!”
郭黎阳见姐姐有些语带伤感,忙道:“姐姐怎么看着又瘦了些,你可千万要宽心,你还有爹娘和我呢!你看娘不是念着你么,又叫我带了好些东西来……”
郭黎晨看着郭黎阳身后大大小小的箱子,尽管宫里面什么都不缺,可是到底那里面母亲亲缝的驱虫香囊,枕头套子带了点人间冷暖。
此前父母不肯送郭黎阳进宫来助她的恨似乎减淡了许多,郭黎晨揽着妹子,呆呆地望着雕花的栏杆,叹口气心想:“罢了,我自己已经蹉跎至此,不必再将妹妹的一生也葬送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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