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之后。
年关一过,便是初春。
都督府一个僻静之处,房中传出清脆的读书声:
“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讼争既施,则有忿怒之事矣。此由于不尚恭下者也……”
这是汉代班昭所著的《女诫》,是当时女子读书的必选。
谢自然进都督府的时候,正赶上前线战事开始紧张,薛涛跟着忙碌公事。结果几个月里,和谢自然也就见了几回。
谢自然没进过学堂,又哪里知道该教授些什么,想问薛涛又抓不到人。亏得韦行式听说她来了,忙里偷闲,来帮着安顿,而之后的一些细节,却全靠了另外一人。
白夜云。
韦行式曾经说过,自从回到成都府之后,谢自然好歹还有个行踪,这白夜云却是再没有过消息。
也不知怎么回事,谢自然进都督府第二天,白夜云却突然上门,找到韦行式,主动说要给谢自然帮忙,打下手。
而白夜云来了之后,对教书这一套似乎很是熟悉,韦行式一看,这位全才啊!这才能放心去忙他的杂事,如今他已身为掌书记,升官了事务自然更多。
于是韦行式传下话去,这都督府里的“女学堂”,在韦行式安排之下,大小事务,全归谢自然白夜云二人做主。郑仙儿姐妹跟着学习,韦行式随口就应了,小事一桩。
白夜云果然有本事,诸如教什么书,每天课程安排,作息时间等等一应杂事,竟然井井有条丝毫不乱。谢自然庆幸之余,一问之下,果然这位以前做过这一行。
这可算是帮了谢自然的大忙,如同救了她半条命。
“你只需偶尔教学即可,其余事情交于我,你自去修行。”
这是白夜云的原话,让谢自然心中温暖感激。不知不觉间,二人亲近了许多,说话也就随意起来。
于是某日闲聊中,谢自然问出了心中疑惑:
“夜云兄,我知道你也是修习道法的,可是……这几个月,却怎么感觉不到你修行?”
白夜云眉头微皱,有些犹豫。谢自然赶紧说道:“这是你的私事,是我冒昧了!”
“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冒昧。我只是想着该怎么说。”白夜云一摆手,眼睛看着天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白夜云缓缓开口:
“我幼年时候,和双亲逃难,却在路上走失,幸亏被我师尊搭救。师傅带我上山之后,教我读书,习武,后来修习道法。”
“在我十四岁那年,身体能感应到天地灵气,心中想念父母,就请师傅尝试,查找父母消息。师傅通过我一滴血,用神识感应,只说我父亲还在人间,具体所在却无法探查,要等我道行深一些,我自己,或许能感应到一二。”
“到我二十岁的时候,自觉修行又深了一点,趁着师傅闭关,忍不住自己尝试感应,哪知道却……”
说到这里白夜云露出苦笑:
“我自不量力,对那感应之术也是不得其详,这样贸然施为,导致气血翻腾,神志不清。等到几天之后清醒过来,却发现我身上的功行,几乎消耗一空,而且对于天地灵气,再也无一丝感触。”
“师傅出关以后,细细查探,说我体内道基已经崩溃,此生……再也无法修炼。师傅本来对我期待很高,如此一来,不免有些失望。看我心中有些执念,又无法再修行,就让我行走世间历练,也能寻找亲人……”
白夜云朝谢自然一笑:“于是我这才下山四处游荡,每逢想歇歇脚,就去做一段教书先生,或者富人家里教习武艺,有些盘缠之后,就继续四处游走。”
“可是白兄,你身上还是有道家的气机啊,而且很是醇正!”
“也就只是一道气息而已,这点残留,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虽然能显露,但却无法运使。唯一的用处,就是能感应到附近修者的气息——所以我才知道你来了这都督府,这才来帮忙的,还好能略尽绵薄之力、”
谢自然笑道:“我就不再道谢了。”
白夜云摇头:“跟你我也不必瞒着,这里清静宜人,事务也不繁重,而且相对自由……用度也宽松,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去处。但是我在你来之前,却是不愿意和这些官家人来往的。”
“那为什么我来了之后,你就……”
谢自然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脸上稍稍发烫。
这岂不是明摆着的嘛!自从相识以后,白夜云对她就有一分关切,这才有了那次论道,导致谢自然解开了心结,这事儿谢自然心中感念。
而紧随谢自然来都督府之后,白夜云不仅打理一干杂事,而且揽下了大部分课程,谢自然每天只需露一面,三两天讲一堂课,其余时间都可以修行。
这还用问嘛!
傻!
白夜云看到了谢自然稍有尴尬,笑道:“也不知为何,我在姑娘身边,只觉得心境清宁,俗念全消,姑娘身上有一种玄妙的气息,让我感觉极是亲切,所以这才厚颜追随的。”
这个话题就此轻轻揭过,但是此后,谢自然心中,却似乎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白夜云雅致平和,清如流水,细致温润处,让人如沐春风。几个月来对谢自然尊重有礼,照拂有加,谢自然虽知修行之人不该有杂念,却也没去强行压制——随缘而往,随遇而安,随性而去,随心而为。
而初初到了这里之后,就跟着郑仙儿姐妹,一起念书,整天之乎者也,还像那么回事。可是私下里问她时,小仙女却说:“那些书,一眼就看完了,只是不太明白,也不会写。”
估计她还是玩的心思大一些。
大白小白带来后,放在了都督府的花园中,是一众女孩子的最爱。
可是这一天,初初苦着小脸儿,来找谢自然:
“我想走了!”
开始谢自然没当回事:“又要去哪儿玩啊?”
初初无精打采:“不知道,反正不在这儿了!”
谢自然这才发现初初不对劲,这话更不对劲,大吃一惊,只希望是初初耍小孩子气。
赶紧拉住初初的手:“你……要走?”
“嗯!”
“……不回来了?”
“不回这儿了!”
“那你回……哪儿?”
“还是跟你在一起,大概在……那边。”
初初眼光看向西面,谢自然当然知道不是那边的花园,急道:“那是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迟早会去!”
谢自然不得要领,却也顾不得了,一把抱起初初,让她坐在了书案上。
“真的要走?”
“嗯!”初初每嗯一次,就点点头,那可爱的小模样里透着肯定,让谢自然心酸。
自从见到初初,二人从大方山到龙潭村,再到这成都府,几年来从未分开,说情同姐妹,那还说得浅了。这时看到初初要走,谢自然只觉得心里发空,眼中发热。
“可是……可是为什么走啊,这里不是很好吗?有那么多女孩子跟你玩!”
初初皱眉:“可是外面那些闲杂人的气息,让我讨厌,不舒服,尤其是有些穿铁甲的,身上有血腥气……”
谢自然懂了。
初初就算不是仙女,也肯定是某种精灵,但凡这种灵物,与凡人之间,总是要有距离的,更何况都督府中多有将官来往,带着那些肃杀血腥之气。这些气息谢自然也有感知,也不舒服,但她无论对于心神还是修行,都当做一种历练,而对初初这种已经无需修炼的灵物,却绝对是一种侵扰。
所以真正的修者道家,多在深山,而那些修行的精怪,也在远离人烟之处。
谢自然还不死心,存着一线希望,强笑着问道:“凭咱们小仙女的本事,难道……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啊,这不已经忍了这么久了吗?可是总是这样,累,烦,不舒服!”
谢自然忍不住轻抚着初初的头发,心中涌起疼爱,原来初初一直在忍着。
这么久。
谢自然感同身受,道理很简单,就好像谢自然每天打坐,都要运功抵消那些气息。可要是要连续几个月昼夜不停,这哪怕真是个神仙,也会有个仙力不足不是?
想到这里,谢自然不再阻拦,眼睛终是红了。
“那……初初,你想什么时候走,怎么走啊?”
“跟你说完就走了!”
这么快!
“不跟那些小姐妹告别一下?”
“不了,免得她们多话,不让我走。”
“那你去哪呢?”
“不知道,随便去看看。”
“到处去走?”
“嗯。”
“怎么去呢?”
初初微微露出笑容,歪头想了一下:“我自己,就能飞了,本来想带着小白马的,但是她想跟她娘亲在一块儿。”
果然能和马说话,估计兔子也行。
“要不……你就把两匹马都带着?反正你不是能收起来吗?”
“不啦,收起来她们多闷啊?而且留在这里,你看到小白马,就想起我了!”
谢自然终于忍不住眼泪,哽咽道:“我就是不看小白马,也会想你。”
说完忍不住把初初抱在怀里,初初小手拍着她的背:“不哭不哭哦!我就是出去转转玩玩,还会来找你的,我就是来保护你的……”
谢自然更加难过,这一刻她就是个平凡女子,泪落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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