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契约

背井离乡寻求新生的阚乡人，没有被生活压垮的勇敢的阚乡人，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吓破了胆，人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既逃不出去，又没办法对抗山里的东西。人们躲在家里，紧闭门窗，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死亡，然而，即便是这样，依然改变不了人一天比一天少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受不住，发了疯，他拿起菜刀，砍死了身边的亲人。接二连三的人拿起了菜刀，或者镰刀，或者锄头，开始了一场杀戮的狂欢。

“你们相信吗？就在前一天，大家还是紧紧抱在一起的相互扶持鼓励的乡亲，一天以后，我们拿起了武器，变成了杀人的魔鬼。”

道士紧紧攥住自己的手，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事情，和尚默念着阿弥陀佛，为的是驱逐越来越冰冷的内心。

一阵安静后，沧白淡淡的回答老板：“我相信。”

他的声音很柔软，很平静，即便是那些从杀戮中存活下来的人魔，也无法明白，为什么这个凡人，可以如此平静的回答他们。

“什么？”老板愣愣的回答。

“你们既然杀疯了，又为什么停了下来？”

“有人来了，他轻轻一挥手，就让疯狂的杀戮停止。停下来的我们，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酸涩的抬不起来，菜刀，镰刀，锄头，斧头，纷纷掉在地上，我们跪在血泊里。有一个人开始哭，所有的人一起哭。”

“难过？”

老板摇头：“不，因为不难过。”

一夜之间，这些人，被死亡胁迫，拿起了武器，杀死了至亲，而清醒以后的他们，却因为不难过而大哭。

魔为什么被其余五界厌恶？因为魔生而为恶，生而无情，他们追求杀戮，却不懂得为杀戮而欢喜，而难过。

“来的人，自称魔族，他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被山里的东西掌控了生命，世世代代都没有办法离开阚乡，直到死亡。他又说，身为同类，他不忍看我们死，愿意帮助我们和山里的东西签订契约，只要契约成立，我们就可以永远的活在阚乡。”

“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人类，而成了另一种存在，魔族。”

“高兴？”

“是啊，那个时候，没有人不高兴的吧？那些躲在屋里避过杀戮的人，从屋里跑出来，问魔族的大人，能不能也把他们变成魔族？”

“魔族是怎么回答你们的？”

“魔族的大人很高兴，那些人愿意变成魔族，但大人又说，如果我们都变成魔族，山里的东西会很不高兴，这样的话，谁也活不下去。于是，那些人失望的叹息，为不能成为魔族而难过。”

“再后来呢？”

“魔族的大人领着我们去了山里，和山里的东西签订了契约。作为契约的一方，我们需要每三十日为山里的东西献祭一个青壮男子，而契约的另一方，山里的东西不再杀阚乡人，并为阚乡人提供庇佑。”

“可是，阚乡很穷，少有外来人涉足，不是吗？”

“是，客人说的很对。契约签订以后，我们跪在魔族大人前，求大人帮助我们。魔族大人说，只要将那些死掉的人埋在山下，不出一个月，山里就会出产一些特别的石头，这个石头可以卖个好价钱，这样，就会有人愿意来阚乡了。果然，按照魔族大人的吩咐，我们将乡人的尸身埋在山下，一个月后，有人挖出一种红色的石头，我们将石头献给东平，东平的老爷很高兴，派了新县令接管阚乡。”

老板的故事，和之前老人的故事总算是接了起来，阚乡凭借红色的石头，将外来人引入阚乡，为了挖掘石头，人们必须进山，和无价的财宝相比，每月一个人的死亡，谁又能真正放在心上？

“所以，千百年来，阚乡人一直遵守着契约？”

“是。”

“赌石为什么会兴起？”

“二十三年前，山里出了变化。”

“什么变化？”

“这些年，阚乡人严格遵守契约，每月往山里献祭一个青壮年。二十三年前的一月，我们和往常一样，往山里献祭了一个年轻人后，便如常的生活。谁知道，七天后，有个阚乡本地人失踪了，我们吓坏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呵，千万年来，死在山里的人不知其数，你们就少了一个人，居然就吓坏了，你们还有人性吗？”道士冷冷的问道，“奥，我忘记了，你们早就不是人了，而是变成了魔。我只是没有想到，人变成的魔，比天生天长的魔还有可怕一万倍。”

道士的话，让人魔很不高兴。他们成为人魔以后，固然失去了人性，可人骨子的自私虚荣，却一点没有消失，甚至更多了。

“汝之，他们想要杀我。”

和尚举起了却邪，金色的佛光，忽然变得耀眼，祠堂里的魔，因为佛光很烦躁。

“老板，你最好劝一劝你身后的人魔，我不杀他们，是看你的面子，可要是他们不懂事，我不介意违背约定，动手杀了他们。”沧白说完，又对道士说，“道士，我话还没有问完，你先听着。”

人魔压住了躁动。

“我同客人说过，我们和山里的东西签了契约，按照约定，只要我们每月献祭一个人，山里的东西不仅不杀阚乡本地人，还会庇佑我们。可是，有人死了，那说明，山里的东西违背了契约，不再护佑我们。”

“怎么死的？”

“我们上了山，在山里的一个洞穴里，找到了那个人，就和每次死去的人一样，被人割了鸡巴。正当我们六神无主的时候，魔族的大人再次降临阚乡。他告诉我们，山里的东西壮大了，所以每月一个人已经不足以安抚他，如果阚乡人想要继续安然无恙的活下去，就必须将祭祀品翻倍。”

“每月一个人的祭品，对并不富裕的阚乡来说，已经是很难完成的一件事情，而且，我们害怕被人发现，总是尽可能的去找没有亲人，或者没有朋友的年轻人。魔族的大人理解我们的难处，给了我们一物，说让我们埋在山里。”

老板手里的，是一块嶀垺。上古玉石，不周山断前，许多山中皆有的一种石头，石中藏有美玉。

难怪阚乡的山石，怎么看都产不出什么好玉，却偏偏赌石大兴，原来是因为山里埋有嶀垺的缘故。

“我们将此物埋在山中不久，有一个外乡人来山里挖出了宝玉，很快，阚乡在东平出了名，人们络绎不绝的往山里来，不久后，整个东平都出了名，越来越多的人跑阚乡来。那几年，根本不需要我们献祭，时不时的，我们就能听到有人在山里失了踪迹。”

“没人管吗？”道士不解。

“客人说笑了，那个时候，每日去山里的人太多太多，官家根本弄不清楚，每日多了哪些人，少了哪些人？”

“怎么会不清楚？”

“阚乡要么不出石头，一出就出极品。对东平来说，阚乡是个聚宝盆，可以一举改变东平的贫困。来阚乡淘宝的，大多是没钱的人，怎么可能进的了山？哪些人，为了进山，多少人偷偷潜进来，有人死了，官家才不愿意管，死的越多，敢偷偷进来的人才越少。”

“阿弥陀佛。”和尚只能以一句佛语相应。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渐渐忘记了和山里的契约，慢慢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可是，阚乡山里的石头，能出宝的太少，狂热的人在几年以后，平息了狂热，也就没有那么多的人，不停的往阚乡跑。加上东平将赌石生意经营的很好，采石的工艺渐渐从人工开采变作机器开采，不会再有很多人往阚乡来。”

“所以，你们重操旧业？”

“客人说对了。变成人魔的我们，没办法离开阚乡，但阚乡的其余人，因为繁衍，血液里的契约力越渐单薄，我们便将他们送出阚乡，让他们往东平各处去，带人回阚乡，如此，也算勉强保持住契约。”

“照你说的，东平各地的失踪人，是因为被你们引诱导致的，但那时的人口失踪，是有定数的，并没有失控，我想知道，山里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起失控的，为什么失控？”

老板摇头：“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但，有一天，我们往山里看，就看到了一大团的黑雾，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察觉，事情有了变化。果然，那些被我们派出去的阚乡人，陆陆续续归家。我们派他们出去，一是为了引人进来，二是想让他们从此和契约断了牵连，但是，他们不知何故，一个接着一个的回来阚乡。回来的人，没过多久，就失了踪迹，因为山里的黑雾，我们不敢上山寻人，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和之前一样。”

“魔族没来过？”

老板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侧面回答了沧白的问题。魔族来过，老人等在祠堂，奉的大概就是魔族的命令，至于到底是想杀和尚道士，还是他，沧白不确定。

“喂，神棍问你话呢，干嘛不回答？不想要仙泉了吗？”

老板不是不想回答，只怕是不敢回答。

此间的诸多事情，全是魔族一手策划，且策划时间之长久，令人惊叹。沧白越发的好奇，山里有什么？魔族的耐心不算好，能直接动手，便极少愿意动脑子，但阚乡的事情，魔族办的极其有耐心，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山里的东西，对魔族很重要。

“客人，能说得，我已经全说了，剩下的，我们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道士问。

“我们想要仙泉，是为了活下去，可若是我们说了不该说的话，就算得到了仙泉，也没有任何意义。”

沧白一挥手，仙泉落在老板身前。

“神棍，真给他们？”

“我这个人向来信守承诺，他说了能说得，不过一坛仙泉，给他们无妨。”

“不是——跟魔族讲什么信用，汝之，动——”道士还没来得及鼓吹和尚动手，人魔得了仙泉，已经退的不见踪影。

“要不要这么快？！气死我了，神棍，那些魔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血，你怎么能放过他们呢？不对，你不仅放过了他们，还给了他们一坛仙泉！”

“道士，你不问我，魔族为什么想要仙泉吗？”

“什么啊？”

“魔地贫瘠，一无所有，许多魔族，从出生至消亡，也不曾尝过水的滋味。对魔族来说，水是第二珍贵的东西。传闻，低级的魔物，若能喝上一口仙泉，就能洗去一点污秽，变得澄净一点。”

“澄净？神棍，你在开玩笑吗？魔族能有什么澄净？”

“道士，那你认为，什么是澄净的？”

“当然是九天上的神佛啊！”

“那神佛为什么澄净？”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身体内的神性啊，就像汝之身上的佛骨。”

“你说的不错，但世间澄净之物，从来不是一种，而是两种。就像是昼和夜一样，纯种的神是澄净的，纯种的魔也是澄净的。”

“……”

沧白笑了笑，他知道，这种言论，于玄门正道而言，怕是极为大逆不道。

“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所以，人魔想要仙泉，是为了变得澄净？”

沧白再笑，茅山正统出生的道士，居然这么快就认同了他的言论，还真的，出人意表。“虽然他们喝了能够得到很大的助益，说不定你褪去人魔的壳子，但他们啊，应该不是为了自己喝。”

“啊？”

“仙泉，是上位魔族，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好东西，你说，他们怎么可能自己喝呢？”

“沧先生的意思是，他们会将仙泉献给魔族大人？”

“成了人魔的他们，最怕的无非是死亡，阚乡，不，人间对他们来说，不是好去处，身为魔，还是要去魔地。以仙泉问路，他们很容易进入魔地。”

“沧先生，是想钓鱼？”

“知我者，道济也。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到那位魔族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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