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苻坚的皇后苟芸慧在元觉寺的正殿烧了香,略微拜了拜檀木雕的佛像,由两位女官陪着到方丈室见主持道明禅师,女官立于门外,门敞开着。
“殿下看起来神清气爽,正是心境开阔的气象,想必是已经把那件事放下了。”年五六十许,身躯修长得有些佝偻,面貌如削的道明禅师先含笑开口说道。
苟芸慧颔首微笑,随即便收起,正色说道:“放下倒不那么难,难的是不小心又背上了。”
道明禅师点头,念了一声佛,“一切恩爱,无常难久。这本来就是很难的。殿下今天来寺,是有疑惑要问?”
苟芸慧叹了一口气,起身到门口令女官站在庭中去,距离方丈室更远些,不能听见内中的话语,再回到室内坐下,又思忖一下才说道:“我是有疑惑的事来问师尊。”
“殿下请尽管说。”道明禅师又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我在预备一件事,这件事十分重大,即便对佛祖也不能说。一定要等到这事已经做过了,不论成败,再来面对佛祖与师尊,甘愿做,欢喜受。”
苟芸慧目光盯在道明禅师身后的一幅字上,那幅字是按中土的规格裱制,字却是弯弯曲曲的梵文,一个也不认得,她稍微有些走神,“这我本来不想对师尊提起,只是前两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像是个征兆的样子,我心里很是迷惑,想来问一问。”
“哦。”道明禅师淡淡地应道,并不想知道苟芸慧不肯说的事。
“不瞒师尊说,陛下和我已经多年不住在一起,除了一定要在一起出现的有些仪式典礼之外,按说他在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是不知道的。他和我各过各的,老年夫妻这没什么不好的,省的怄气。但这件事我恰好知道,是因为在昭阳殿有一个敬重我的女官,恰好也得张夫人的信赖,所以我才知道。”
道明禅师不自觉地微微摇头,显然不乐意听到宫闱中这些事,也相信苟芸慧所说的,但不好出言拒绝。
“陛下前天晚上据说见了鬼,那鬼……很是特别,是哀王苻生。”苟芸敏神情愈加的肃杀,以及迷惑,停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想问的是,这个梦,有什么寓意?”
“见鬼并非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白天想到了哀王,始终萦怀不散,所以夜里又梦见了他,并不是哀王去见陛下。”道明禅师说道,他知道哀王苻生的故事,有意朝这件事没有涵义的方向去作解。
“可是陛下被这个梦吓坏了,陛下征战半生,经历的生死场也有几次,但这次却被吓得不清,不然旁边的人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流传到我这里。”苟芸慧有些不满地说,仪态仍雍容。
道明禅师思忖一下,说道:“贫道还是以为,如果殿下能真的肯把东宫的事放下,就不会孜孜以求别的事有寓意,还是没有。”
几年前东宫太子苻宏失手鞭死一名奴仆,因为牵马来时马镫掉了一只,使苻宏带队狩猎耽误了入山的时辰。杀死一个奴仆在几十年前的乱世不算什么,在承平已久的建元年间却是大事。
苻坚听说之后大怒,立即召见苻宏训斥,不久传出他打算废苻宏另立储君的流言;这事表面尚算平稳,内地里却有许多风云变化。几个月后苻坚手携苻宏站在春祭的仪式上终结流言,但始终余音袅绕,未见得完结。苟芸慧为这件事不止一次来元觉寺请道明禅师解惑。
苟芸慧脸色变了变,按捺下来,平静地问:“这难道不是他德行不足,天道循环的一个预示么?又或是神明对他的一个警训?”
“如果殿下心里真的这么想,又何必问贫道?”道明禅师目光稍微黯淡。
苟芸慧沉默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换一种方式问:“师尊,我又听说,据说前天长安城里不止一人在夜里见到亡魂,不以陛下见到的是苻生,以别人见了他们的故人而言,这有什么寓意?”
“佛祖不论鬼神的事,只论人,论说人的佛根性,在佛法上是没有鬼神之谓的。”道明禅师直截了当地答,对苟芸慧来问他也是厌倦了。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苟芸慧口中念《涅槃经》中偈语,语锋一转,这是明明白白佛经里的内容,“佛法讲因果,如果见到亡魂是真的,其为果,它的因是什么?”
“殿下不再问自己,而是问别人的事,这很好,是解脱心中执念的开端。”道明禅师微笑着说,双手合十,话锋一转,“不过所谓因果,每个人的因果都是自己的,非关别人,以别人的事来决自己的事,这并非因果,也没什么道理可言,不在因果循环之内。如果是殿下自己见了亡魂,这才是殿下的果,要问殿下所种下的前因是什么。”
他耐心解释,只是不肯答苟芸慧本来的问题,也把话说得弯弯绕绕,有时候就能够劝退这些不知世上苦人的贵人。
“我听别人说,陛下隔日以此事请益法华寺道安禅师,道安禅师说这是亡魂不安,应该要提前举办无遮法会,来安抚亡魂。陛下同一日又去终南道场求教,道士王嘉对陛下说这是长安城内有妖孽作祟,他请陛下在未央宫中开坛观星。在师尊看来,这会是有什么妖孽在作祟么?”
她心里有疑惑,但不能对道明禅师明说,像打哑谜似的挨着边探问。
道明禅师脸上阴晴不定,看上去为难极了,思忖再三,说道:“贫道宁愿相信道安师兄的说法,这是亡魂不安。但无遮大会五年一期,上一次前年才做完,下一期算起来要到三年以后,所需的人力物力筹备漫长,不那么容易。而所谓妖孽,贫道历来是不大相信的。”
“哦,这是为何呢?”苟芸慧问道。
“何谓妖孽?世人传说不过是形象非人而可怖,行为乖张,不以生人为念,以吃人伤人为乐的怪物,可是朗朗乾坤,试问谁曾经见过这样的怪物?论行为乖张,不以生人为念,论伤人、令人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上到君王,下到豪强,数量不知凡几。贫道宁愿相信所谓妖孽就是这些人,而不是谁都没见过的怪物。”
道明禅师不知为何陡然地愤懑起来,自知这话对苟芸慧也有不小的刺激,话已经说出收不回来,轻轻点了点头,“陛下是个难得的好君王,殿下仁德好施,世人皆知早有公论,不在贫道所说的范围内,贫道刚刚说的偏激了。”
苟芸慧轻轻点头,废然而叹,“你说得其实也没错,世上已经有这么多坏人,哪儿还必要有妖孽;所谓妖孽,凶神恶煞,或心机诡谲,其实是世人不敢明说而借以譬喻的。”
道明禅师双手合十举在头上,表示对苟芸慧宽宥的谢礼。
在方丈室坐了一会儿,苟芸慧起身出门到正殿另一边厢房休息,预备等到中午吃了斋饭再回未央宫。来元觉寺问迷惑而不得解,她当然失望,但也习惯。
元觉寺不大,本来香客寥寥,苟芸慧一行车马数十人,外边由一二十名换了便装的侍卫前门后门密密地盯守,不让外人进入;寺中由十来名内侍分布各处要道守卫,近身的是六七名女官和侍女,衣服上都除去了宫中的标志,看上去只是一位朝中高官的女眷到这里上香。
苟芸慧在禅房中独自翻了一会儿道明禅师送来他最近翻译的妙色王求法偈佛经,那纸卷大部分还是梵文,只有空白处写着汉文,涂抹甚多,显然禅师翻译时也犹豫不定,看了一会儿,便看到刚刚道明禅师给他说的“一切恩爱,无常难久”那句,别的苟芸慧不懂,单看这一句也心中极为感触,有热泪盈眶之感。
就在此时,门忽然推开,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到她面前坐下。
“怎么会是你?”苟芸慧抬眼见那人,顿时愣住,心中又气恼,又有些喜悦。
来的人身穿灰色缁衣,头上盖着披巾,只把脸露出来,是一张和苟芸慧差不多的脸,稍微年轻几岁,神情凝重,目光锥子一样盯着苟芸慧。
这正是苟芸慧的妹妹苟芸敏,她是阳平公苻融的妻子,她姐妹俩一前一后嫁给了苻氏兄弟,和姐姐也成了妯娌的关系,双重的亲近,但因为一些陈年旧事,赌气几年不相见。此时相见,对两人都各有些突兀,但苟芸慧是被突袭的一方,心中惴惴。
“我花了一点功夫,就是为了在宫外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苟芸敏盯着姐姐,想在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苟芸慧脸上喜悦乍现之后立即恢复了平静,放下手中纸卷,沉思说道:“你既知道我在这儿,又进得来,我这身边的人,是该清理一番,换一换的了。”
“换你身边的人,是说天王陛下本人么?”苟芸敏说得云淡风轻,也毫不含糊,眼睛始终盯着苟芸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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