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在当中,既不升起也不沉下,实际上没有上也没有下。这是他开始有意识之后第一个念头,一个噗的点亮又熄灭的火花,就好像婴儿哇的一声啼哭他自己也能听见。
他长久地停留在黑暗当中,悬浮其间,上下都茫茫没有边际。身体既有也无,他不依靠双眼观看这个存身的所在,而是知道,知道没有一丝光是它的外在,黑暗之下并不是全然的空无,自有有形状的物以非常道的形式存在着。
这是眼睛所看不见的世界,无穷无尽,用眼睛观看反而是偏差,不得其解。唯有非身所有的内在感受能庶几接近真实。他想那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并没有想隐藏在黑暗中,而是它本来就是黑暗,黑暗只是它的一部分,用任何人类的言语都难以描摹它实在是什么。
他情愿把它想象成一头巨大的巨兽,像山那样大,又或者像一座岛屿,或者更大。无形状之物总归要落实成一个他曾经见过的东西才有真实感,否则就无边无际,什么也不是。
这是道可道,非常道,以及名可名,非常名。
但是,他真的见过这头怪兽么,不论是在真实的世界,还是在书里,他没法确定。
巨大和渺小产生一种显然的关系,那就是,他是这头巨兽的一部分,极其极其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他花了许多功夫,也许是三五回,也许是好几年思索这个问题,愈来愈显明的结论是,大概比一片头屑之于人的差别还大得多,这个怪兽比人更大数千数万倍,而自己比头屑还微小数千数万倍。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倾向于自己和这巨兽并不同,巨兽是真实实在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是巨兽在沉睡中所做的梦的一部分,是虚幻。
整个世界都是这巨兽所做的梦,这个梦,像是一个燃烧的花树光华万丈,绚烂无比,树冠下是慢慢坠落的火星,火星渐次熄灭,最终落在巨大的灰烬堆上。
他已经燃尽,就要结束坠落的旅程。
真正醒转来之前,拓跋楠经历了长久的能感觉到周围动静,听见人声,开始是不解其意的,随后慢慢地能听得明白,渐渐零星不成型地思索,而还没法摆脱黑暗压身的阶段,不知这有多久。
大部分时间里他除了浑噩之外没有别的感受,直到插入他身体的剑被取出时,他感受到了痛与惊,惊的是他竟然明晓没被取出的剑其实是阻塞生命由他躯壳飞快流失的救命物,而这救命物一旦被取走,生命即疾速流逝,残留在躯壳内的惨淡可数。
接着疼痛消失,他陷入了另一层的浑噩中,这一层浑噩比之之前更难醒转,听见的人声重新变得支离破碎不可解。
他先是重新经历了长剑穿胸的瞬间,以及看得到在那时刻那个人脸上狂喜与随之而来的震怖,只有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这是他头一件回想起来重塑得完整的事,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既是蝉,也是黄雀。
在浓厚的黑暗中他不知飘荡挣扎了几许,渐渐力量在他身体里聚集,他慢慢地想起一个女人,先不知是谁,随后便有些混淆似的重叠,分不清那是谁,即便他朦朦胧胧地知道。几个相似的画面在他意识里闪回,分不清是自己六岁时,还是在此时。
再接着,他感受到具体的颠簸,这颠簸既让他感觉舒适,又一直扯着伤口疼痛,有些剧烈的颠簸让他感觉胸口似乎要重新被撕开一样,这种时候他便听见外面有人发疯地咒骂和鞭打声音,再接着是有人哭泣告饶。每当他渴时,便有甘甜的乳汁灌入口中,顺畅地下腹,滋养躯壳。
在浑噩中他也有睡去的时刻,那是如趴在母亲怀里的安全舒适,这使生命得以恢复和生长。
又一次醒来,他用力挣开眼,终于见到久违的实在形状,油灯闪烁映照着的车顶紧绷的幕布。他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又回到这个流光华彩的世界。他能感受到身边的人,也能猜到那是谁,偏了一下脸便看见卫瑄蜷缩地侧卧着,脸枕在手臂上,宛如神女一样静谧,美得不可方物,这令他有些迷惑,一时不知她是谁,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接着他把黑暗中的片段拼接,大致地串联起来。
“喂,喂……”他喉咙暗哑地唤了几声,卫瑄只是沉睡不醒。他捉狭地用力挪着身子翻了半面,令自己侧躺起来,凑近卫瑄的脸,在她嘴唇上轻吻了下去。
卫瑄先是不觉得,或者觉得,嘴唇迎合似地用了下力,忽地啊一声惊呼,一掌向拓跋楠推出。
拓跋楠胸口一痛,顿时被推得翻转回去,也没忍住疼得啊的一声闷哼。
“你怎么……已经醒了吗,没碰到你伤口吧?”卫瑄噢的一声,一骨碌坐起来,俯身盯着他看,语气慌乱。
“现在是什么时候?”拓跋楠声气微弱地问道,实际没那么微弱,但想表现得那样。
“晚上。”卫瑄先说这么一句,想想又补充,“他们连番赶路,说是……也不是说是,而是确实,我们在洛阳耽误了好几天,时间快要赶不及,所以连夜赶路,现在正在往……你的家乡赶去,我不知道现在哪儿。”
拓跋楠想起更多来,他让卫瑄把他扶正,枕头垫高,可以半躺着。
“我还以为你救不回来了,谁想到恢复得这样快,醒过来之后就……这么不老实。”两人相对无语了好一会儿,卫瑄先开口说道,语气幽怨,脸上有刚刚被亲吻了一下之后泛起的羞涩。
拓跋楠脸上僵硬,他抬起手按摩了几下,才有一点微笑的动静,这让他思维稍微回到本来的他。
他昏睡了许久,才醒来精神正亢奋,“早知道是这样,那天我就答应你了。”
“是啊。”卫瑄脸上伤悲一闪而过,也挤出笑容来,“可是,人又怎么能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拓跋楠沉吟一下,正色说道:“我在想,人是知道的,否则为什么你会来找我,我会去找你。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会这样。”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和江道清的对决,那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赌博,他不过侥幸地存活下来。
“我应该是杀了他,他死了吗?”拓跋楠问道,心里稍微一沉,想起道理上江道清是卫瑄的丈夫,就算她不情愿,她只是央求自己带她走,没说要杀死他。
卫瑄嗯了一声,一点儿不悦也没,反而是满心喜悦的。对她而言,江道清不过是个侮辱她清白的畜生,是她不那么好的命运里的最好结果。
拓跋楠松了口气。
油灯随着颠簸一晃一晃,卫瑄脸上明灭不定,沉静中难掩喜悦,有许多话要说,想想之后还是说:“你伤得那样重,还是好生将息,不能这样想多说多。”
她不由分说地吹灭了案头的油灯,躺下来趴在拓跋楠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帮你念静心咒,你安心地睡。”
拓跋楠觉得这样很好,闭上眼,专心听卫瑄念咒,不到一遍便跌入梦乡中,睡着前他没忘记拉住卫瑄的手,“好了。”
再醒来已经是白天,卫瑄一大早起来便下车把拓跋楠已醒来的事告诉了燕凤。
燕凤大喜,令人将车驾的幕布撤去,这样白天拓跋楠可以晒着上午的太阳,有助精神恢复。他请卫瑄乘马,自己坐在拓跋楠身边,等着他醒来。
“燕伯伯,我们这是在哪里?”拓跋楠醒来不见卫瑄,也不甚惊讶,第一句话便问。
“并州地界,昨天才过了首阳山,预计再有四五天才能到参合陂。”燕凤欢喜又心事重重地望着拓跋楠,停一下接着问,“感觉如何?”
“有些痒,有些牵扯,不是很痛。”拓跋楠说得豪迈。
燕凤忍不住笑,感慨地轻轻摇头又点头,“不愧是你爹的儿子,你受的伤比他还重,可恢复得看起来比他当年还快些。我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没成想……这才六七天,你已经完全地活回来了!”
拓跋实其实不算恢复过来,一直缠绵于病榻,最终也死在那次的受伤上。拓跋楠看上去差不多已经可以下地了,胜过他父亲许多。
“燕伯伯,我不是冲动,而是非受这一剑不可,受了这一剑,与正一道的恩怨才就此断开,何况我也没放过他。”拓跋楠凛然地说,话里的他,当然指的是江道清。
燕凤默然,“我听说他是死了,可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一把剑刺入了我的胸膛,我也有一缕剑气,攻入了他的泥丸宫。”拓跋楠沉吟一下,似是而非地解说。
“这是……非要他先伤了你,你才能得隙伤他么?”燕凤眉头紧锁,琢磨接着问。
“差不多是这样。”
燕凤不得其解,沉默一下,又再问了些崆山洞府里遗留的事,跟拓跋楠交待接下来几天的时程,晌午时守着他吃了些米饼,然后才下车,请卫瑄接着侍守在他身边。
“把幕布放下来吧。”拓跋楠对卫瑄说,这差不多是时候,正午的阳光强烈起来,卫瑄还不觉得有什么,挂起来之后两人在车中相对,才觉得有些怪异。
此时和昨晚上拓跋楠才醒来又不同,而是预备好了的阳谋,气息咻咻地择人而噬,卫瑄就是那个人,盘中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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