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郎,是月华在长乐宫序列下的官职。苻宏安排月华在神仙殿住下的第二个月,由太子詹事颁布任命,有职有俸。官所便设在神仙殿东阁,也并不处理平常的东宫文书,偶尔参与长乐宫群官议事,编撰志书,是长安城中众所周知的女官,也是唯一一个;其实专为编补《搜神传》,迄今已经将近两年。
长乐宫太子的群官是预备的小朝廷,未来当太子即天王位入未央宫,大部分会成为对应职能的朝廷大臣,著作郎隐隐对应的便是太史令,这虽然不绝对,依然还是要选贤与能,重视传承,但终究有不小的可能,以及她是个女人;这是魏延所以对月华常常入天禄阁感觉极为恼火的由头。
两年来苻宏常来神仙殿拜访,每次都在下午,来时他单独一人。车驾和官员侍从们都在殿外等候。要是月华在东阁,就在东阁坐一会儿,问问书稿编撰进度,有没有什么难处要帮忙的。要是月华在西暖阁,也在西暖阁坐一会儿,或小酌一杯,说些平常的话,
在殿后的小院子见月华,还是第一次,想必是苻宏先到西暖阁,阿松说月华在这里,一路找过来。
月华转身见苻宏第一个念头是把他引到大殿去,东边也好,西边也好,各有各的缘由;施礼过后她心念微动,就停在院内。
苻宏温和地看着她,并不便开口说话,这是常有的事。
他披长氅,身穿皮袍,脚踏毛皮靴子,二十六七岁,身材不高不矮,因为不常鞍马驰骋而有些痴重,面目笃厚,不那么灵动的样子。他是世人的平均模样,不美不丑,不文不武也不喜不怒。
“殿下。”她提醒。
“哦,没什么事,我就是经过,顺道来看看。你那白狐少年的故事写得如何了?”苻宏微微地笑,笑容里有不自觉的凝重。
“已经写了多半,但不甚满意,正考虑重头梳理一遍,仔细想一想该怎么改。”月华轻柔地答。
“是哪儿不满意呢?”苻宏问,实际上他还没看过书稿,只知道主人公是个少年,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故事究竟是什么。这是一句漫问,可他是认真的,谁能说他敷衍呢?
月华垂下头想了想,她和苻宏有个默契,不要苻宏看到半截的书稿,不以他的喜或不喜为转移,而是等她一旦创作完再给他看,这是她的心血,是她想要献给他知遇之恩的报答。
“殿下要看那半部书稿么?”她问。书稿就存在东阁中,西阁里也有几阙。
苻宏无声地笑了一下,“我还是耐下性子,等你写完。”
月华颔首,她相信这就是苻宏这次来两人之间会有的全部对话,一言以譬之就是没什么。
但没什么后面藏着无穷可能性,就像在月华的故事里,那个长得如白狐般俊美妖娆,足以迷惑众生的小子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还完全不存在,但展开来是一个宏大的故事。如果此时一柄剑插入她的胸膛,一缕白绫悬她于房梁,那无穷的可能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至少还有半部书稿在,即便她不在了,书稿在,文字在,这个人物和半截的故事就还在,比她本身的生命要长久得多;除非又有一把火把书稿焚了。
这也不是没有破解的法子,只要把这个故事抄写许多本,送到四面八方去任由流传,就没有任何一把火能消灭掉自己多舛的存在。这是一种永生的渴望,难说是这个名叫沐月华的女子,还是这个故事本身,宛如有了生命,有了自身的渴望。
她摇摇头,打断自己野火蔓延般的念头。头摇得狠了,像是强烈地不赞同苻宏上一句话似的,她忙一偏头,冲着苻宏傻笑,像是明白无误的调皮一样。
苻宏眼睛睁大,稍微诧异,他也早习惯了月华这样霎时的失态。
“我不是不看你写的故事,是想一口气看完,你先给我一半,上不着天,下不接地,这该有多难受。”苻宏自嘲地微笑,自以为洞悉了月华的心事。
“是。”月华顺水推舟地答应。
“天气冷,你别在外面待得太久。”苻宏说,矜持当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黯然来。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这就要走了。
月华一年多以前还不怎么能直视苻宏,后来她抬头看他,仔细而恣意地观察;此时在黯然之外她还觉察出些不同的东西,坚忍,凶狠,以及惊惶,这是几天前见他还没有的。
“殿下。”月华说,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先出言阻止。
“哦?”苻宏赶紧停下。
“殿下,下官今天在天禄阁里看到一本书,名叫《河洛书》。”月华念头转得极快,立即找到了凭依。
“怎么?”苻宏不自觉皱了皱眉。
“这本书,对下官很有用,敢请殿下为下官把它借出来。”
“你,能不能不要自称下官?”苻宏有些生气地跺脚,不问月华求的这件事,那是件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
那我该自称什么?月华有些茫然地望着苻宏,并没这么问出来。
“你可以就说……我啊。”苻宏指点也是命令。
“我。”月华喃喃地重复一遍,有些好笑似的。
“你……接着说。”苻宏又有些内疚似的,声量低下来。
“我,想请殿下把这本书借出来,为我,我……有用。”月华稍显生硬地说。
苻宏大为惊讶,“这书难道你不能够借,乔珉不该为难你才对啊?”
“我去借,乔守藏多半会允许,但会记录下来,借了总是要还。”月华说到这里一停。
“你想做什么?”苻宏惊讶地又,轻轻叹息。
“我也想过不告而自取,但又想到这本书已经编了目,它躺在那里没人觉察,如果不在了反而会有无穷的追查,欲盖而弥彰。”
“这本书……它到底有什么用?”苻宏终于明白了月华的意思,她是要消灭这本书在天禄阁里的痕迹,但还是不解。
“我自有用处。”月华声音轻得如蚊蝇,也曼妙。
苻宏朝她凑近,很少那么近,热气稍稍流动到她脸上,压低了声音,“它是有什么秘法么,包含着什么力量?”
月华看得出他内心的憋闷和渴望,她对他的难处不是一无所知,相反知道得很多,在这快两年两人相处的零星片段的话语中,神情中,当然也来自周围,她在宫闱中,在两宫之间的道上,在东市和西市上,听过关于苻宏的片言只语,直接的,间接的。
总而言之,她完全能理解苻宏所处的困境,隐隐地想到困境下他的反应会是什么。
反过来说,她也希望苻宏能同样理解她,她的处境,进退维谷。他这么对她,实在不公平,既把她拢得这样近,又俨然推得那样远。她既是他的臣子,又是他敬爱的女人,但同时两者皆不是。
说不是又是,在是与不是之间。这是他有意这样做的么,还是无心之失?这是个一点即破的秘密,同时也牢不可破。
“我可以帮你。”月华有些失神地靠在门柱上,煎熬地望着苻宏。
“怎么帮?”苻宏追迫地问。
她便把从小家学占卜术,常常灵验而近乎巫的事对苻宏说了。她所学的术法据传来自《河洛书》,但只是书中所载的末节,精要大义还在书的本身中。倘若修习《河洛书》,或可窥见未来,可以更加知道事情的成败而趋利避害,从容应对。
“未央宫内那么多博士,怎么会不知道有这本书?”苻宏很想要相信,但不太信。
“天禄阁里的书目过去几个月我翻过快两遍,没看见它,只有今天才得看见,我想了想也觉得怪异。大概是它自个想让谁看见,不想让谁看见。”月华哑然失笑,想到这便是一则新的故事,书成了精,平时韬光养晦地藏着,到了时候自荐于人,就像古代的贤士,这样的故事得来全不费功夫。
苻宏将信将疑,轻描淡写答应下来,问清《河洛书》编目所在,存在哪个书馆中,说一定能办得到,依依不舍而去。
月华送走苻宏,意迟迟地回到无字的木牌前,她想袁谂有灵,自己和苻宏的这一番对话他都看见了,心里一定不好受;她做了想做的事,心里也一样不好受。
“念之,你要骂我不守贞洁,趋炎附势也好,但这就是我此刻的处境,我想要……”沉默良久,她说道,既无畏,又还存着忌惮,不敢完全说出来。
停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情始终不免要说出来,话说得出来,事情才做得成。
“这个人是个皇子,是苻坚的太子,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骂我趋炎附势也好,但他对我很好,即令他不是他,不是这一国的太子,就是个普通人对我这样好,我也会喜欢他,愿委身于他。你去得已经久了,我孤单飘零,不能一直停在这里,我多需要有个倚靠,多需要有人爱我,也想有个人爱。这和你……和你无关。”
“总之,这件事,你别要放在心上。”她最后说,脚步意外地变得轻快,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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