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踌躇再三,挤出一点微笑来,“按说我也不信,但大概是年纪大了,容易多想,想多了就疑惑,疑惑就未免动摇观念,所以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苻融点头,“陛下请讲。”
“昨晚上我宿在昭阳殿,睡之前饮了些酒,半夜被尿胀醒,刚要下床小解,忽见床前站着一个人,”苻坚说得平淡,却陡然地有了鬼气,苻融与王令顿时听得有些发呆。
“我手头没兵器,金鳞甲卫和侍卫们都在外厢,怕是一时喊不来,我和他只隔着最多三四步,看得清他的眉目,他有一只眼睛萎缩进眼窝,看上去极为恐怖。我一时没能想起来这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厉王苻生么,我竟然没想起他来!”
“陛下,你其实是在做梦。世间哪里有鬼,但在你的梦里什么都会有。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不语,就是说不必讨论其真伪,不该加进正经的事情中。”苻融叹了口气,有些厌恶地说道。
王令听出一声冷汗,他有自己的亲眼所见,以及早上候朝时听韦昌与慕容垂的议论,说长安城中多处都有人声称见了死去的人,如果没这些他也不信,但此时变作了相信。
“子美,你怎么看?”苻坚转过头问王令。
王令打了个寒战,先前已经不疑的事忽又变得迷惑,有苻融在旁边,他不敢造次,不免狼狈地说道:“陛下,实不相瞒,臣昨夜也有相似的遭遇。在我府内的后花园里,见到了我父亲的身影,我追了几步,却没追上,接着就消失了。”他说了这句,转向苻融,“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名侍卫,绝非做梦。”
那名侍卫看没看见鬼魂,他却有意地省略不说。
苻坚重重地惊叹了一声,神情又惊又羡,“你居然见到了景略公的……鬼魂!”
“胡说八道!”苻融满脸怒容地大声呵斥,一巴掌击在他自己腿上,啪的一声,“景略公要是天上有知,知道了你两人如此疑神疑鬼,在内室集结重臣正经地讨论,心中该有多么不齿,我都替你们害臊!”
苻坚被弟弟呛声,脸色稍微变了变,轻轻摇头,“我就是将信将疑,才找你们讨论,又不是真的已经信了。你就这么干脆地否定了我么?”
“刚刚臣在厢房等候早朝时,听京兆尹同中书令说城中多起见鬼的事,就在昨夜,可见非此一端,如果陛下找来两人询问,就知道确有其事了。”
王令觉得自己先那么说大概是惹怒了苻融,索性放开来,最好苻融大怒之余不要自己加入那件事最好;想到这里他心里更疑惑,感觉这众鬼现身更加像是针对他们所密谋的这件事做的警告,但却没去警告苻融,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能从根本上来说他不信这个,所以就连鬼神也辟易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
“来人!”苻坚朝着阁门外大吼,脚步声响,飞快地跑进来一个黄门郎,“快,召见慕容垂,还有……算了,就慕容垂一人,要快!”
黄门郎领命奔出,苻坚见苻融始终气愤难平的样子,安慰说道:“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既然不止我一人看见了鬼魂,可见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何妨议论一番?”
苻融鼻子里冷哼一声,“等我见了再说。”说完这句,他转向王令,嘲讽地说道:“你刚刚要我找你,就是要说这件事?”
王令无从辩说,也无从抵赖,索性深揖在地,表示诚如苻融所说。
“景略公如果真有灵的话,最应该来找的人就是我了。”苻融神情冷如冰霜地说道。
苻坚哑然地微笑,“不急,待他先找了我,再来会你。”
苻融连连摇头,手按在地上想要起身而去,又勉强忍住。
又过一会儿,黄门郎引着慕容垂气喘吁吁地赶来。王令挪出自己位置给慕容垂坐下,坐在了慕容垂下手。
苻坚便把自己刚刚给苻融与王令的话对慕容垂说了一遍,以及王令对他说的话也重复一遍,“道明,这件事你怎么看?”
慕容垂年纪大,本来已经走了,被黄门郎半路赶回,一路急匆匆,坐下先气息调匀,深深呼吸好几次,答道:“臣在路上还在想,这事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癔症,以讹传讹,但既然陛下和王侍中也证实了有这样的事,那说明这事确确实实是有的。”
京兆尹主管长安城中的治安,慕容垂早上出自家府门前接获好几起城中夜惊报告,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失火,不是多大的事,本来不当回事,只是确实稀奇而和中书令议论了几句,没料到天王苻坚也遇到,大为惊讶。
苻坚听了低头沉思不语,表情凝重。
“这件事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暂时还没出什么危害,也应该早作绸缪。臣打算就已经就几个有报告的案子做一番调查,搜集来状况作细致分析,然后再看如何,现在臣以为不该过早得出什么结论。”
“你觉得这是鬼,还是神,还是有人在作怪?”苻坚长叹息一声问道。
“臣以为不该现在就下结论,子不语乱力怪神,臣以为……”慕容垂说一半停住,显示不知该如何说是好,一直停在这儿,低下头悄悄叹了口气。
“子美,你说你见了你父亲,也是和我一样的,我见的是苻生,都是亲近的人呐,显然是有原因的,不然随便是别人不好么?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或是向我们发出警示,就要有什么灾祸发生?”
苻坚转向王令问,强作镇定,但还是流露出心中既迷惑,又慌张。
王猛生前不信鬼神,但却以鬼神的面貌出现在幼子面前,王令年少没什么功业,无非只能跟随父亲的政令和理念,他对苻坚说出自己确实见父亲的亡魂,已经犯了根本的机会,没有退路。
“臣以为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如果有,凡人也没什么可做的,不如听之任之,所谓对灾祸示警,这事绝不可信,史上也没有示警而得以避免灾祸的例子,只有灾祸来之后事后诸葛的攀附,于事无补。所以鬼神这两样可以不去考虑它。臣以为倒是人谋其中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反而在排除鬼神之后,唯一可能的就是人。”
王令前面说的都很平缓,到了最后语气忽然铿锵。这话是向苻融说的,表明不信鬼神的立场,也是示警,那件事有必要更为慎重。
苻坚眼泡浮肿,盯着王令,不由得点头,但又微微摇头。
“博休,博休,”他沉吟地说道,脸转过来,期待地望着苻融,“景略公故去之后,你就是小景略,这事不重要么,这事不重要么,这事不重要么?”
连问了三遍,郑重无比。
苻融伏身行礼,直起身来说:“俗话说眼见为实,王侍中说见了景略公的鬼魂,这鬼魂可能是鬼魂,也可能是人。并不只是如王侍中所说唯一可能的是人,也可能真的是鬼魂。”
这话等于是他放弃一开始表明的立场,而和王令刚刚表态又不同。
“接着说。”苻坚催道。
“陛下、王侍中,还有长安城中有不少人都得见同一样东西,我们姑且认为是同一样东西,是他们至亲的人。这是我们都可以确认的事实。”苻融接着说,语气不无嘲讽,苻生并非苻坚的至亲,不如说是至仇。
苻坚脸色为之一凛。
“不错,神、鬼、人,无非就是这三样,臣以为,鬼可以问道于安禅师,神可以问王嘉道士。若是有人作怪的话……臣会加强城内的秩序管束,阳平公殿下也于此职司相关,我们一定会好好配合,力保长安城内外安定,未央宫与各宫稳固。”慕容垂这时加进来,抢了苻融的话,这是缓苻坚的颊,同时不忘对苻融恭敬地一揖。
苻融抬起头朝上看,不看着任何人,鼻子里是一哼,“道安和尚我就不说他了,但什么道士王嘉,挂羊头卖狗肉,你们就真的不疑心那是个骗子么?”
“道安禅师、王嘉师尊,这两位由我亲自请来未央宫里请教,或者我登门拜访,你们就别去打搅了,免得唐突;博休、道明,你两人好好携手,安抚长安城内士民,维持秩序,调查宵小魍魉,做好有人作乱的预备,谨防有变。”
苻坚神情郑重,也无心再问下去,直截了当地做了御裁。
王令和苻融出来,在殿外甬道上一前一后走了一会,临上车前苻融停下,面对王令。
“你真的见到了你爹的鬼魂,或者是有个人潜入了府上?”
王令预料苻融有此一问,低头说道:“臣以为那并非是人。”
没有人可以假扮得令他错认自己的父亲,同时身手矫健得进出大将军府无碍,对天王苻坚那样说话是官样话语,但他对苻融不能不坦白以对,二者当然不同。
“不是人当然就是鬼。”苻融说。
“是鬼容易说得通。”王令压低了声音,不自觉的。
“陛下说见了苻生,这可意味深长。”苻融没去挑王令前后矛盾的毛病,而是直说他的困惑。
“是。”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觉得,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愿意那件事进行下去,看看到底是哪个鬼哪家神背后作祟,总不会做完了反而功成身退不揭晓?老实说,单单为这个我也很想认真地把它做完,看看结果如何。”苻融低声说,脸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迷醉。
“全凭殿下安排。”王令也只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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